薛志钦知道他是有意说给自己听的,虽然感谢,可是没表露出来。
皮亮尚不知学校现在盛传的风言风语,愣了一下,道:“那先出去再说,边走边决定要去哪儿。”
他们都没有征求薛志钦的意见,像理所当然的认为他必然会随同一起。薛志钦也确实没想过要拒绝。鬼使神差般的,当祸事接踵而至,捱过最初的无助与不知所措,再有灾难降临时,反而激起了他的傲气与不妥协。就在皮亮告知他后续之事的那一刻,他突然有了一种近乎澄澈的顿悟;只有自己才能帮到自己,所有的事情,也不可能再有比眼前这一刻更糟糕情况了。生活就是这样,定会分一个强弱,要么它欺凌你弱小,要么你比它更强悍;如果自己不争取,别指望谁会待你温柔,也没有谁能给你真正的希望,除非自己努力,依靠自己。
皮亮与二人订下一个约定,坚持贯彻“不说即不问”的和谐共处双不原则,除非他主动告知,否则他们切不可胡乱打听,以免节外生枝。杨旭不反对,主要是见皮亮说得格外郑重,他再爱开玩笑,也总分得清主次轻重;薛志钦自然更无异议,心里十分清楚皮亮的主张,不光是为了保护他,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杨旭相当了解皮亮此刻的需要,毕竟认识许多年,怎样的发泄方式最痛快有效,他再清楚不过。于是在路上就直接提议吃饭后去唱歌。皮亮道:“干嘛非得吃了饭再去?歌厅中午不是有自助嘛,现在去正好!”
杨旭嘲笑说:“这就是你所谓的最后的聚餐?拿那破自助糊弄人,也太没诚意了吧?”
皮亮被他抓了话柄,只得认栽,“好吧,全都依你,听你安排吧。”
杨旭嘿嘿笑道:“这话我爱听!你放心,我不会宰兄弟的,你可以先把预算告诉我。”
皮亮直接将自己的钱包掏出来扔给他,“全都在这儿了,你看着办。卡上还有两百。”
杨旭却抽出皮夹里的照片看了几眼,又塞回去,“该收起来了哈!”
皮亮像是没听见,又要跟杨旭约法三章:“等下唱歌的时候,第一,不许老唱从前唱过的歌;第二,不许唱阴阳怪气的歌,包括你自己一人扮男扮女;第三,不许煽情!尤其不准唱那晚那几首!”
“哪几首啊?”杨旭明知故问。皮亮死盯着他,杨旭赶忙道:“好好好,不唱就不唱!”
薛志钦不禁有一点好奇,问:“什么歌?”
皮亮笑了笑,“你不记得吗?是哦,那会儿你吃了药睡着了,没听见。这家伙之前的发誓你总听到了吧?他居然真的把老三唱哭了,老五也是,我们劝都劝不住……”
薛志钦不免微笑。
杨旭接茬道:“哈哈,原来你也怕呀!没问题,我有的是歌可以唱,不唱那几首,还有别的好多首,一定会不遗余力的。”
皮亮不动声色的说:“我会记着的。你最好每天祷告,不要哪天栽到我手上。只要有那一天,看我怎么整你!”说罢,哈哈一笑。
“行啊,你慢慢等着吧。”杨旭不惧威胁,笑得更夸张,“反正现在你得先敞开胸怀让我先整。”
听他二人抬杠,薛志钦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慨,自己向来热衷此道,却什么时候开始,只会做个听众,而插不进一字半句了呢?这样的改变,究竟是逐渐的,还是骤然的?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他答不出来。有一点怀念从前,怀念那个虽然拥有的稀少,但生活得简单快乐的少年。
说不上是在期待,还是在静候那个动情时刻的到来,薛志钦从吃饭开始就不断的猜想,杨旭这回会唱什么样的歌,来兑现承诺。他只见过一次杨旭正经唱歌的样子,那一次,他听到的是《她来听我的演唱会》;第一次稍长时间的感受到,平常大大咧咧肆无忌惮的一个人,仍然有少为人知的温柔一面。他很不习惯,但不得不承认,杨旭认真的神态,因为倾情,所以动人。这是多么矛盾的一种感受。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只是旁人未必有足够的机会了解,而仅止满足于某个既定的印象。
薛志钦在等待,皮亮在提防,可杨旭却像忘了还有过那样一回事似的,待吃饱喝足,便满身心的温暖阳光,深怕别人感觉不到,霸着麦唱了半天,无一不是大家自小便熟悉无比的童谣,或者英勇豪迈的革命歌曲,让坐在一旁的俩人目瞪口呆。
皮亮终于要和杨旭对唱,他需要发泄,需要嘶吼。在这一个个关起门来就可以只剩自己的房间里,数不清的人释放着自己,在自己的小天地惊天动地,而从外面经过的人茫然无知;这确实是灵魂的庇护所,当神迹不可冀望,只有自己才能成为自己的救世主。
杨旭欣然奉陪。他们唱摇滚,唱Beyond。许多人的青春记忆,如果不如期望的幸福,那么在或许激愤,或许颓丧,或许难过,或许疼痛的回忆里,能有歌声陪伴,每当熟悉的旋律想起,发现从久远的岁月里一路跋涉过来的声音依旧完好如初,不能不算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两个唱得忘乎所以的人,如癫似狂,薛志钦忽然懂得了摇滚之于生命的意义。它使人坚强,催人觉醒;震撼那些身处混沌中的人,生命不可浑浑噩噩,人生必须有所信仰;不一定要所有人认同,务求遵从本心,实现自我;乃是存在的至道。
他忍不住跟着唱了一首,曾经很喜欢的《无悔这一生》。混在几乎震破耳膜的巨大声响里,他抑制不住的颤抖,年少时对未来的憧憬,那些梦想和希望仍在,只要再多一些坚持,自信一点,勇敢一点,何惧明天?
太过于纵情,三个人都累了。皮亮和薛志钦各占沙发一角,斜斜的躺着;杨旭喝了一杯水,润润嗓子,再接再厉。他少见的遵守君子之道,大概是他的童心未泯或者革命情怀突然发作,直至皮亮不堪忍受,放松了警惕,允许他爱唱啥唱啥,求他放过自己的耳朵。
杨旭笑嘻嘻的,试了两三首自己的擅长曲目,的确不唱皮亮禁止唱的歌。然而杀招总会亮出来的。当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喧嚣退场,三人的情绪都有些疲惫,沙发里的两个人更是蔫蔫的沉默着,等待恢复元气。杨旭适应了新的曲风后,连着几首,都是粤语歌,就像一场他的专场演唱会。同一个人,不同的歌,一一唱来,行云流水。
屏幕上不断滚动着歌词,就着歌声,薛志钦忽然看到一段,如遭雷电,意识为之静止。而杨旭刻不停歇,犹作吟哦:“闭起双眼你最挂念谁,眼睛张开身边竟是谁,感激车站里,尚有月台能让我们满足到落泪;拥不拥有也会记住谁,快不快乐留在身体里,爱若能够永不失去,何以你今天竟想找寻伴侣……”
不待他唱完,皮亮出声叫骂了:“我靠!你就是忍不住要犯贱是吧?”
杨旭哈哈大笑,把麦一关,凑近去问:“眼睛红了没有?让我看看!”
“你去死!”皮亮手指着他,将脸藏在胳膊后面。
藉着这一阵小乱,薛志钦迅速拭了拭眼角,端起杯喝水。这首歌真要命,若不是皮亮及时打断,也许眼泪真的会流出来。
杨旭再一次验证了自己的功力,目的达到,便不再捉弄人。事实上,他总是试图帮助别人以自己的方式面对困难,虽然净拣旁门左道,但没有恶意,并且只针对与自己极其熟悉的人,因为他们能了解,即使嘲笑,也是一种关怀,短暂的疼痛过后,会有温馨。
歌不停的唱,皮亮要挽回自己的面子,休息一阵后,又接着吼。薛志钦却想离去了。话比较难开口,努力了好几次,还是皮亮在换歌的间歇,注意到他心神不属的样子,问他是不是另外有事。薛志钦说:“头有点痛,想回去躺着。”
皮亮很理解,说:“那叫杨旭和你一起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你们继续玩吧。”薛志钦说着站起身,只和皮亮道别。出门的时候一眼望见杨旭,他在朝自己挥手。薛志钦还没想是不是要有所回应,门自己关上了。
在路边站了一会儿,薛志钦辨清方向,往站台走。等车的,以及坐在车上的,有不少是同校的学生,尽管他们未必就会在外谈论那件事,且不会有谁真认识自己,可薛志钦仍疑心病重的缩起脖子,把大半张脸藏在衣服里,不让人看见。想象的勇敢,与真实的勇气还是相差好一段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