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小亮……”宫勋轻轻唤了一声,并不避讳薛志钦在场,“知道我为什么只想和你保持一般朋友关系吗?其实我很想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认识你,但是我在的这个圈子,有外人想象不到的复杂和混乱,我……已经不是那么干净了。”
皮亮不以为然,说:“谁都有过去,以此作为拒绝别人的借口,你不觉得太可笑么?”
宫勋笑笑,把最后的秘密暴露出来:“在我决定离开之前,一直都没邀请你去过我家。你以为,以我的收入,一个人能租得起那样大的房子?即使租得起,又有没有那个必要?”
在宫勋说之前,皮亮并没有认真去想过,现在听他一说,当时闪过脑际的疑惑顿时有了答案。而薛志钦也想起宫勋对自己说,那套房子是以低价向朋友借租的,现实显然并非那么单纯。
“那是……”皮亮只说出两个字,不敢继续。
宫勋也不再计较后果会如何,歇了口气,缓缓的说:“我在北京走投无路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男人,他说他可以帮我。当时我实在无处可去,又想我们都是男的,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就跟着他来了这儿。来了之后我才知道他所谓的能帮我是什么意思。他确实帮了我不少,因为他在这里很有势力,而另一方面,他之所以愿意主动帮我,其实正是因为当时我最不担心的问题。我开始是忍,忍了半年,终于和他闹翻,自己谋出路。他不敢把我怎么样,因为我掌握了证据,他绝不想让别人知道原来他喜欢男人。我也想摆脱和他的关系,去酒吧驻唱挣钱还他,还他当时帮我还掉的欠款,他同意我还清他的钱后让我离开。我一直对他说我和他不一样,我喜欢的是女人,只是没想到,后来认识了你。我已经很小心很注意,但还是被他发现了。我一直在提防他找你麻烦,结果自己着了他的道,还……”宫勋痛苦的摇摇头,不再往下说。
皮亮怒不可遏,咬着牙问:“他是谁?”
宫勋叹口气道:“算了,惹不起躲得起,我反正是要走的人了,但你们还要在这儿待上好几年,别给自己制造麻烦。如果能搞倒他,那会儿我一无所有的时候早做了,现在投鼠忌器,唉……”
“就这么算了?”皮亮不甘心,又去看薛志钦。
薛志钦紧闭着嘴,望着别处,现实比他想象的更复杂,他手足无措。
“好吧。”皮亮低声道,“但你得把那人是谁告诉我们,以后看见他,才好绕着走。”
宫勋说了那人的名字,皮亮忍不住又骂道:“禽兽!我一定不放过他!”
宫勋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只得叮嘱说:“别乱来,至少要保证自己不会吃亏。”
皮亮冷冷的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会有那一天的。”
薛志钦像个看客,夹在二人的对话中间,可他分明又是当事人之一。无须宫勋做专门的解释,他也大致了解了自己的遭遇,是偶然中的必然;非信任之祸,乃人之祸,即使自己能够幸免,也必会有人遭受同样的命运;并非运气使然,而是现实如此,只要法律尚有缺陷,只要人们的观念不改变,可能大部分人都只能忍气吞声。
晚间飘起了小雪。从宫勋的病房出来,临走前,薛志钦又去看纪远。这次只有纪父在,纪母回家去了。纪远住院的事,他们暂时瞒住了家中的老人,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纪叔已经先一步回家打前站,做铺垫,纪母再见机行事;由于事出突然,怕老人受不起惊吓,也跟着倒下。
薛志钦不问纪父与学校的纠纷。被副院长叫去谈话时,他很明确的拒绝了院方让他做说客的要求,理由只有一个,他没有在场见证,即使见证了,也不愿意说谎。话很直接,让一直迂回暗示委婉交待的副院长尴尬不已。薛志钦只问纪远病情的进展,笨拙的安慰纪父,同时也安慰自己。他说不出心中的遗憾,也发泄不了心中的怨恨,为什么纪远也会如此残忍,一定要用生死来使别人意识到他对于自己的重要。这种空空荡荡哽咽无声的痛,同样锥心刺骨。
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学校。雪渐渐下得大了,路面迅速封冻,车时开时停。到学校时已经很晚。薛志钦沿着校干道往寝室走,路过靳楚歌的宿舍楼时,望着他寝室亮灯的窗口,呆呆的站立了一会儿。雪花不停的洒向他,落进眼睛里,揉一揉,化作满眼的光斑。他狠下心,收回目光,往前迈步,不肯回头。
脚下的路是那样的溜滑,薛志钦一脚一脚急踩,不顾深浅,跌撞着,趔趄着,终于一跤摔倒,扑进雪地里,天旋地转,然后是胸腹间潮涌般的钝痛,难以呼吸。
他像个死人一样在雪里趴着,爬不起来,也不想爬起来。附近的路灯暗淡无光,没有行人,除了雪落的声音,耳畔是坟墓般的死寂。这样躺着,需要多久才会真正的失去意识,才会被风雪掩埋?薛志钦一下一下的数,像等待入睡,等待灵魂从身体离开。
恍恍惚惚间,有脚步声从身边过去了,走出几步,又折返。一双有力的手把他从雪地里托起。薛志钦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虚焦的面孔,看不清,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掩盖不了万分的惊讶。银久峰啊了一声,大声道:“怎么是你?”
薛志钦浑身瘫软,被银久峰搀起来,也支撑不住自己。他全身的重量都挂在银久峰的手臂上,银久峰不得不用力的抱紧他,不住为他拍去身上的雪花,不停的问:“怎么了?你怎么了?”
薛志钦不说话,贴着银久峰的颈窝,感觉额头在烧,可是眼睛干干的,什么都流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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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记忆有些模糊,不太确切。薛志钦只记得银久峰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回响,可就是听不清内容。他昏昏沉沉的由银久峰抱着走,不管银久峰说什么,他要么点头,要么摇头,不出一声。
银久峰严重怀疑他的神智是否清醒,也不清楚他那样埋在雪地里经过多长时间,身体裸露部分的接触,感到他的体温高得吓人,几乎烫手。于是带着他到校外自己住处附近的一间私人诊所看医生。体温测试结果高达四十一度。医生不敢马虎,立即为他输液,并尝试一切办法帮他降温。银久峰干立在一旁,插不进手,回房间找来一套干爽的外衫裤,给薛志钦换上,然后一直守着他,直到两瓶液输完。
高烧来得迅猛,也退得迅速。银久峰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薛志钦的脸色,看见他原本青白僵硬的脸颊渐渐的恢复少许红润,空洞无物的眼中也慢慢的回复了几许神采,又让他量了一次体温,已经降低到正常范围,稍微还有点低烧,紧张的心情总算松弛了些,夸张的抹了把汗说:“你吓死我了!大半夜的趴雪地里,我还以为是啥玩意儿呢!幸好多事回去多瞅了两眼,要不然你啊……”
薛志钦有气无力的咧咧嘴,还是出不了声。
银久峰起身问:“自己能走吗?现在已经半夜一点多了,寝室还让进吗?”
薛志钦茫然的摇头。
银久峰说:“不然去我那里睡一晚吧?外面雪越下越大,你烧刚退,再冻一下,搞不好又复发,那就麻烦了。”
薛志钦有些畏缩,犹豫着,没有即刻答应。既已遭蛇咬,难免怕井绳,他不知道还可不可以相信别人,尤其是在自己虚弱无力的时候。但此时回寝室,又免不了宿管员的一通盘问,他实在缺乏耐心和气力与之纠缠,应对不好,自己被罚不说,班级评比可能又会被扣几分,遭大伙埋怨。在这个精疲力竭的雪夜,他突然发现茫茫一片大地,自己真的无处可去了。就当是给自己一个希望也好,再试一次;也许世界依旧如常,是自己太不凑巧。所以,在内心里几番挣扎之后,薛志钦听从了银久峰的提议,跟着他回到几十米开外的住处。
银久峰的房间很整洁,一个人独居,也像寝室般简单布置。柔和的灯光从吊顶上倾泻下来,尽管闻不到气味,薛志钦还是深吸一口气。相识多年,第一次走入他的世界,正如同期待的那样,满室温馨。
银久峰铺好床,叫薛志钦躺床上去,说:“你一个人睡吧。我大概得通宵看书,开台灯会不会影响到你?”
“你整晚都不睡?”薛志钦惊讶的问,有些过意不去,不知道是不是银久峰觉察到了自己的心思。
“时间不够用啊。”银久峰摇头笑得很无奈,“只能靠拼命看书做题攒底气了。”
“那还是得休息吧,劳逸结合。”
“我现在基本是白天睡觉,晚上看书,比较少有人打扰。”银久峰看出了薛志钦的不安,解释道,“没事,你就安心睡吧,这床你不睡,晚上也是空着。要我自己会睡,可不敢请你留宿——据说我睡相不好,老床头床尾乱滚——当然,只是据说,我自己从没亲眼所见。”
薛志钦终于笑了一下。这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以及他的世界;熟悉的一切安好,总是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