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救护车里,听着刺耳的鸣笛,薛志钦偷偷的使劲掐自己,接连发生的种种遭遇,让他深刻怀疑自己依然身处梦境,只是这个噩梦,实在太绵密,太繁复,太让人崩溃了。他拼命让自己提着一口气,才不至于像宫勋那样突然垮塌下去——也许不是突然,其实一切早有征兆,只是被有意无意的忽略过去了。他细细回想宫勋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即使真像皮亮质问的那样,宫勋喜欢的是自己,但他能坚持对皮亮持之以礼,没道理不能同样对待自己;如果是因为抗拒不了欲望的诱惑,又何须对皮亮保持正经?况且清晨五点半的火车,他大可以在做完一切之后,悄无声息的扬长而去,而且自己睡得那样死沉,衣服无论穿脱,都未留存任何印象,他完全可以将所有的事布置成从未发生过一样,何苦连他自己都赤身裸体的留在事发当场,让人撞个正着?难道只是觉得够刺激,够有趣么?薛志钦不这么认为,他的本能,和他残存的理性,让他觉得这里面一定有自己尚不了解的隐秘。这样的昏睡是极不正常的,他和宫勋显然都误食了什么东西。由此又产生了另一重疑惑,为什么宫勋受到的影响远比自己严重?起码自己只是昏睡,期间失去意识,而宫勋不光如此,接连而来的反应,怕是连生命都会有危险。
医院的初步诊断,宫勋是因为迷药摄入过量,身体大量脱水,导致肾衰竭而产生的急速昏迷,需要尽快抢救。摆在面前的两个最迫切的问题,一个是手术费用,另一个是家属签字。
薛志钦没想到在为杨旭动用了那一笔他绝不想花用的存款之后,这么快又需要再次动用它了。尽管有一点无奈,也有一点不甘心,但他不说。迅速去银行取钱,让皮亮留在这边搞定签字的事情。担心钱不够,他把存款一次性全取了出来,并试图销户。银行却告知说,必须在开户行用开户人的身份证和签名才可以办理。他只好暂时放弃了这个打算,转身往医院奔。
皮亮基本上说服了医院为宫勋做手术。为此,他写下了保证书,愿意承担一切非院方责任。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个瞬间,他感到难受,不光是因为自己的感情,更是因为孤苦伶仃的宫勋,如果没有人肯承担责任,大概只能任由他像路边的野草,自生自灭。他做不到。
办完一切相关的手续,宫勋终于被推进了手术室。皮亮和薛志钦颓然的坐在地上,再懒得动弹。
过了好半天,皮亮说:“你也去化验一下吧。”
薛志钦不解。
皮亮说:“如果……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也许你们都吃了同样的迷药。最好化验一下,不要留下潜在的危险。”
薛志钦依言去做了化验,血液中果然有同种物质的残留。他想起了宫勋倒的那两杯水,自己只喝了小半杯,而宫勋却用之泡茶,并喝得精光。这个发现他跟皮亮一说,皮亮立刻飞奔回去,将杯中残存的水弄了一些来。再次化验,再次证明水中也有同种物质,并且会与茶碱起一定的生化反应,服用后,后果会更严重。
事实似乎开始明朗了。然而除了宫勋,没谁知道是什么人要这么做。虽然皮亮很想报警,但因为此事太敏感,他需要先听听宫勋自己怎么说,并且顾及到薛志钦的感受,他向医院编造了一套说辞,谎称不知,让医院问病人本人;事实上,确实也只是他的猜测,并非真正的事实。
120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每一下心跳都是煎熬。薛志钦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是等待宫勋的答案,还是等待宫勋的平安,他分不清楚。他只是觉得很难走开,虽然心里想,可就是挪不动脚步,也找不到方向。
皮亮一直盯着对面的墙壁发呆,偶尔扭头看看身边的薛志钦,见他很累的样子,张了几次嘴,最后说:“要不……你先回去吧。我留在这里够应付了,有什么事再叫你。”
薛志钦反应迟钝,过了好一阵才应道:“好吧。”
皮亮跟着站起身,要送他走。
薛志钦拦住他说:“我还想去那边看看,自己走就行了。”
皮亮没多坚持,叮嘱道:“嗯,路上当心点。”
薛志钦又一次来到纪远的病房门前,门依旧关着,除了躺在那儿的纪远,又没有别人。他推门走进去,在床边站了很久。纪远静静的躺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婴儿般安详。仿佛是昨日重现,薛志钦眼前又重叠起记忆里杨彦那张快要变得模糊的脸,晃啊晃的,心空得如坠悬崖。没有悲伤,是一种无所感慨的麻木。他甚至有些羡慕,现在在床上躺着的为什么不是自己,就这样没有意识,无知无觉,远离一切悲苦,也远离一切纷扰,或许才是真正的归宿。
疲惫的回到寝室,毛晓兴像报新闻一样激动的对他说:“你怎么才回来?纪远心脏病住医院了,你知道了吗?”
薛志钦木无表情的说:“知道,我刚从医院回来。”
“怎么样?他……”
薛志钦摇摇头说:“还没醒。”
“唉,希望他没事吧。”毛晓兴叹了口气,“你说,校医院做的这事,也太……”
薛志钦望着他,没有等到他把话说完;毛晓兴自己说到一半就停了。于是薛志钦懒懒的笑道:“你去的那次,如果他们也像这次这么怠慢,会不会就没有你了?”
毛晓兴忍住不提的正是此事,见薛志钦说起,只得说:“也许碰到的当班医生不同吧,而且时间也不一样。大半夜的,运气太不好。”
“这也要说运气……”薛志钦无话可说了,看了毛晓兴一眼,“你没事了吧?”
“我还能有什么事。想开了。”毛晓兴淡淡笑道,“就算想不开也得想,有些事情是命,注定了的,反抗不了,只有接受。”
薛志钦没有力气追问;毛晓兴所谓的想开了,究竟反抗过什么,又接受了什么。他只对那一声命,那一句注定倍感震惊,然而无语。
烧了几大桶水洗澡。卫生间里充满了水蒸汽,人藏匿其间,看不清自己。热水浇在身上,如同烟熏火燎,是要脱胎换骨般,刻骨铭心的痛。薛志钦使劲的洗,太用力,摸了一手的血。不慌张,也不哭泣。他默默的把血冲干净,反复的冲,直到它不再渗出,人却像快晕厥似的,又扶着门,定了好一会儿,才等到眼中的昏暗金星换作青天白日。
不敢躺,薛志钦趴在床上,不知道脑中该放点什么。
毛晓兴不知情,把音箱的声音调小一点,问:“这么早睡觉?微积分的考试范围抄了一份给你,都有例题,要不要看看?”
“现在不想看。”薛志钦说,“把音乐开大一点,我想听歌。”
“你要听谁的?”
薛志钦迟疑了一下,“随便。都行。”
“那我随便放了。”毛晓兴调大了音量后找歌,“不过你硬盘里除了周华健,也没其他什么歌了。太专一了,简直不可思议,连听歌都这么忠贞不二。”
尽管清楚毛晓兴是无心的开玩笑,但薛志钦还是觉得刺耳,直犯恶心。
结果毛晓兴选了齐秦的歌来放,那是薛志钦听了宫勋的版本后,从网上下载回来的原版。想躲都躲不开,薛志钦无奈了,但没有出声。他只是在想当自己毫无意识时所发生的事,两具赤膊光臀的身体,绵延起伏,交缠纠结——他的思绪长久的停留在那一刻,没法再继续推衍下去,那些可能存在的更多的人,堆积在一起,是怎样一幕荒诞的场景;或许还有更多的丑恶。而心猛烈的抽痛,快要被凿穿了一样,却哭不出来,只剩麻木。
晚上就寝前,杨旭跑了过来,把自己的棒球帽扔到薛志钦床上,说:“我这帽子给你吧。你的我弄了好多血,洗不掉,没法再戴,就直接扔了。”
薛志钦看到杨旭的耳朵外廓一圈红色,是新结的血痂,想必是用绒线帽强遮耳洞时,再次将它们磨破了。他并不在意被扔掉的帽子,换作往日,他必会对杨旭仅用自己的旧帽子对他进行赔偿,表现出来的有限诚意表达强烈的抗议,但此时他全无心情,一点嘲讽的心思都没有,只是把那顶白色的棒球帽扫到床的内侧,冲杨旭笑了笑,“无所谓啦,一顶帽子而已。”
难得薛志钦如此宽宏大量,杨旭倒是感觉意外。隔了一天才见面,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杨旭本想无一遗漏的全告诉他,可薛志钦灰色的面容,他又不忍打扰太久,而先问:“感冒还没好?那些药吃了没用?”
薛志钦不回答,目光呆滞的望着他。
杨旭不放心,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一下,觉得体温还算正常,所以长话短说:“昨天你上去后没多久我们就撤了。本来我想留下来等你的,但庞老师不准,还把我叫到团委办公室又问了一大通。我看事情这次难搞了。除非纪远没事,不然他家里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要追究校医院的失职责任。而学校这边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定要帮校医院出头,说纪远的入校体检报告作假,按照规定,必须取消学籍。他们在这两点上相持不下,我站旁边听了好久,始终没弄明白,他们争论的是不是同一个问题。不过学校摆明了要封口。我听纪远寝室的人说,今天他们都被叫去挨个单独谈话,什么都没让他们说,而直接警告他们没有学校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对外透露当晚发生的事情的任何细节,否则后果会相当严重。我看他们是怕了,我去问,他们什么也都不敢说了。但事实其实是很清楚的,大家差不多全知道,只私下里谈论,不敢放到台面上来……”
“这就是社会啊!”也已经睡在床上的杨亦杰冷笑着打断了杨旭的话,“事关自己的前途,谁敢跟学校对着干?不说很正常。不听话,准没好果子吃!”
“你别一边说风凉话!”杨旭头都懒得回,“我是不怕给纪远他们家做人证,可惜我当时不在场,在场的又都是一帮孬种,只敢偷偷的议论,别的什么都不敢做。”
“先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糟糕。”毛晓兴也搭腔,“你刚不是说,‘除非纪远没事’,只要纪远没事,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我听你的说法,好像是学校因为纪远家要告校医院失职,所以学校才拿体检报告作假来应对,如果纪远好了,他们不追究医院责任了,这就没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