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文翔还在笑,仿佛怕因自己不尊重父母的玩笑被靳楚歌轻看了,又解释道:“我随便想想的,只是想一想,会觉得很解气。要想让他们接受,得花很长很长的时间,但这辈子我一定会让他们知道的,是他们生的我,没道理不会接受的。我就担心我妈一下子想不开。”
靳楚歌很感谢邵文翔的坦诚,虽然他还不能确定自己将要如何做,才可以获得家人的理解和接受,但邵文翔的话让他想到这样一种可能,或许亲子之爱,最终是能战胜一切的。
当天晚上,靳楚歌没完没了的做梦,梦中反反复复上演同样的剧情。他站在亲人们中间,他们却只肯给他背影。转过去一张又一张脸,都是同样的表情,冷言相视,面露鄙夷,像一尊又一尊冰冷的石像,围成一个巨大的无比的迷宫。他没有目标没有方向的四处乱撞,找不到出口。他们越变越大,他却越变越小。最后他们化成了一座山,将他永远的压在了下面。靳楚歌总是在梦中将要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猛醒,大口喘气,怕噩梦成真般的尽量呼吸,以证明自己仍然活着。梦里的一切是那样的真实,仿佛已经历九死一生,但依然没有出口。
漫长的夜晚。
天仍黑着,靳楚歌反复醒转好几次,无心再睡,睁着眼睛,枕着手臂在黑暗中发呆。
时间缓慢的流逝,曙光迟迟不见,黑暗无声而有力,仿佛它才是宇宙永恒的主题。
靳楚歌摸手机看几点。刚将手机拿在手上,屏幕就亮了,接着闪烁,同时响起铃声。他几乎应激性的按下接听键,心里还在想谁会这个时候给自己打电话。
电话里,靳楚寒泣不成声,她哭着说:“楚歌……爷……爷爷没了……”
(一百一十二)
靳楚歌脑子里轰隆一下,整个人木了。他听不见靳楚寒之后又说了什么,麻痹的四肢,让他像被抽了筋一样,瘫在床上,无法动弹。
靳楚寒止不住的哭泣,语不成句;靳楚歌一声不吭,如同梦中冷冷的石像。
后来杨光辉夺过了她的电话,冷静的说:“去订最早的航班回来吧,刚给你转了账。订好票后给我来个电话,我这有车去长沙接你。”
靳楚歌只愿自己又陷入了新一轮噩梦,用尽全身最后的余力拼命掐自己,很疼,可他还是不愿相信。他颤抖着给父亲打电话,靳母代接的,声音很疲惫:“爷爷十二点多病发的,在家里就不行了,送到医院已经抢救不过来……两点钟走的。本来想等天亮再告诉你……你已经知道了,尽快赶回来吧……”
靳楚歌死死压住喉咙里翻滚的哽咽,无论母亲说什么,都只用“嗯”作为回答;另一只胳膊狠狠的压着眼睛,尽管如此,还是泪流满面。
等着窗外稍亮一点,靳楚歌攒起力气,下床上网查早班的机票。邵文翔起夜,显示器的亮光刺得他眯起了眼,回来的时候才发现靳楚歌在抹眼泪。他呆了呆,在床头坐下来,摸着床沿好一会儿,才稍稍的探身,轻声问:“怎么了?”
靳楚歌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泪水,扭过了头。然而忍不住。长吸了一口气,缓缓的说:“我爷爷……去世了。”
邵文翔跟着难受起来。“别太难过了……”他安慰靳楚歌,然而在这样沉痛的悲伤面前,语言是那样的轻飘无力。他看到屏幕上的票务讯息,又问:“你要赶回家吗?”
靳楚歌重重的点头,“我刚才想订票,但是钱没到,还得等。”
“我卡上有。你着急,先拿去用吧。”邵文翔找出自己的银行卡,并写下密码给他,“银行转账时间不一定的,网上订还会有延时,还是直接去机场买吧。”
邵文翔的建议切实可行,除此之外,靳楚歌也想不到别的更好的办法。他穿起衣服,去洗了把脸,停了一停,将泪水收起来,才回屋匆匆收拾简单的行李。这么一会儿,邵文翔也洗漱完毕,换好了外套,对他说:“我陪你去机场吧。”
靳楚歌不能拒绝这番好意。事实上,他一直在勉力支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垮下来。这个时候,他需要一点支撑的力量。
邵文翔尽量帮他节省时间,握着鼠标问:“电脑我帮你关了吧?”
靳楚歌转身望了显示器一眼,QQ一直亮在桌面上。他想过,却终于没有告诉薛志钦爷爷去世的噩耗。邵文翔在等着他的回答。靳楚歌默默的点点头,心更猛烈的一阵疼痛。
尽管放轻了手脚,另三个睡着的人还是醒了过来,但谁都没出声,直到靳楚歌收拾完毕,与邵文翔将要走出寝室时,黎新宇才支起身子,冲门口喊道:“嘿!兄弟!保重啊!”
靳楚歌无声的点点头。邵文翔留了个脑袋在最后,对他们说:“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
黎新宇故作惊讶的说:“不是吧?你要跟着去?还想吓死人啊。”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回来再找你算账!”
靳楚歌没有听见。他在前面下楼,虽然已经到了天该亮的时分,可阴沉的天空依旧没有什么起色,风一阵紧似一阵。走出几步,有异物打在脸上,冰凉的,即刻化了。接在手上一看,是雪花。
“不会影响到飞机出港吧?”邵文翔担心的说。
靳楚歌一语不发的往前走,要到校门外才有可能打到车。雪下得很稀疏,被风挟着,像无家可归的孩子,在空中不停旋转,无法落地,地面洁净如常。几乎没有等待,校外早有泊着的计程车,在无聊的候着像他这样早出的客人。靳楚歌钻进车厢的一刹那,看清了校门前扯起的大红条幅,才忽然记起,今天是四级考试举行的日子,离薛志钦的生日,也不过两三天了。之前还在努力的想,该怎样为他庆祝,一起守候彼此生命中的第二个平安夜。然而,这突然的变故,让一切都因之改变。
航班没有因下雪而延误。穿过厚厚的云层,万米之上,依旧煦日满天。飞机爬升的那几十秒,因为增重,因为气压,靳楚歌感觉到心脏几乎要炸开,难受得想吐;尽管生理的不适根本比不上心理所受的煎熬,但都让同一颗心承担,不堪重负。那一个瞬间,靳楚歌真的想,人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飞机降落后,靳楚歌走出航站楼,将手机打开。杨光辉联系到的市政府的车正等在外面,又只有他一个乘客。与司机聊上几句,才知道杨光辉与靳楚寒中断了蜜月旅行,正从广州往家赶;副市长在长沙参加一个招商会,今天车有空闲,因此特别借予应急。
一路走高速,虽然某些地段仍在施工,需要绕行,但比起杨光辉与靳楚寒坐的长途汽车,靳楚歌晚发先至,反而在他们之前先进家门。
尽管医院有公共的灵堂,但地少人多,且丧事不断,相互干扰严重,所以孝子们依照风俗,将老人的遗体迎回了家。灵堂设在长子家的堂屋里。爷爷生前从事了几十年教学和领导工作,桃李满园,尚留在本市的学生,闻讯纷纷前来吊唁。靳楚歌看见长长的一排花圈几乎从巷子口摆到了大伯家门前,仍不断有人来,人山人海。
车拐进巷子没开多远,便不能再往前进。靳楚歌谢过了司机,开门下车,挤过人群,往大伯家门前迈。人越多,他的心越沉痛;那一份消逝了的慈爱,损失的决不仅仅是自己一个。看见那么多人因为受过爷爷的恩泽而满怀感激,他深深感觉到自己所犯下的罪孽。
大伯和父亲披麻戴孝,在门前答谢宾客。靳楚歌沉重得迈不开脚步,被大伯母看见,扯着他的胳膊,将他领至爷爷的灵前。靳楚歌噗通一声跪下了,以匍匐的姿态;难以倾诉心中的忏悔。爷爷在灵前的相框里和蔼的微笑着。靳楚歌哽咽得无法呼吸,却哭不出声来;眼泪不知何时干了。他像一座雕塑,保持固定的姿势,直直的跪在那里,不动,不言,无论谁去劝说,搀扶,他都不应,不起;仿佛生来就只会这一种直立的姿势,并且将持续此生。
最后是靳母来拉他,红着眼睛,柔声的说:“傻孩子,爷爷知道你的心意了……别这样折磨自己,妈心疼……”
靳楚歌这才缓缓的爬起来,扶着墙壁,站不住,在墙脚的凳子上坐下了。
靳楚寒一路垂泪,回到家,才终于肯放大声。她抱着大伯母,不住的啜泣,旁人无不唏嘘。
靳楚歌呆呆的望着她的悲伤,忽然想笑。不久之前,她还在这里娇羞无限、眷恋无限、又憧憬无限的拜别娘亲,嫁入夫门。仅短短半月,又是在这里,她哭得荡气回肠、伤心欲绝,如此彻底的转换悲喜。这个蜜月,一定会让她的一生都刻骨铭心吧——然而对于谁又不会刻骨铭心呢?至少,自己这一辈子,注定要在爷爷突然去世的阴影中度过了,尽管爷爷的身体状况欠佳大家心中都有数,但究其原因,自己难逃其责。只是,他没勇气承认,在此刻,也不忍心。
吊唁的宾客直到夜幕降临,才渐渐稀少。整天的忙碌,都忘记吃饭。悲伤加身,也没吃饭的心情和胃口。最后,大家又累又饿。就近找了间小饭馆,一家人团坐一桌,默默无语,各吃各的。
大伯最先吃完,接着回去处理事物,靳楚歌紧跟在后面。大伯叫住他,商量着说:“楚歌,你是靳家的长孙,爷爷追悼会的悼词,就由你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