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他觉得无法忍受了,这个年纪,对友情的渴望远比对爱情的渴望要强烈得多,尤其是在这个一切以高考为准绳的学校,从外校考入的学生除了直接面对学习上的压力之外,与本校生之间的竞争关系,让他们很难迅速的融入各种早已形成的稳固的小团体,受到集体的压制与排挤在所难免,尤其当他们把他的优秀当成对自己最直接的威胁,他不可避免的会感受到强烈的孤独,他需要朋友,与自己处境近似的朋友,那个与他来自同一间学校同一个班级的男生无疑是最好的选择。结果却发现,他对自己的感情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单纯,如同一场事先预谋的背叛。尽管很郁闷,靳楚文还是尽量尝试将一切归复原位,男生表面上答应了,可不出几天,又扔给他这样一个重磅丨炸丨弹。所以靳楚文决定一定要将信的内容辨个清楚,无论他说了什么,只要有损于他们友情的,或者有背于自己的意愿的,都要用同样的方式狠狠的反击回去,沉默不语,只会让他心存侥幸,得寸进尺。
于是靳楚文在晚自习上开始研究那一封信,摊开纸笔,打算逐句回应。由于太用心,他忽略了巡堂的班主任的存在,这位以严厉著称的五十开外的已经发福的老太太,眼神却如鹰一般的犀利,而且以她女性特有的直觉以及三十多年的教龄,几乎在进教室的瞬间,就在满屋埋头苦学的学生中一眼瞄准了靳楚文,直奔他而去。
她理所当然的抽走了靳楚文手中的信纸,那时候靳楚文还没来得及动手写,而是在琢磨信最后一段的意思,班主任如从天降,让他震惊不已,慌乱中瞄到一眼那个男生,面如死灰,靳楚文心中一片了然。
班主任从事的是英文教学工作,因此很少接触到学生写的汉字,她抓获靳楚文时的状态,让她矢志不移的认定信的作者就是他,她对文字的辨识能力也很有限,但不妨碍她从字里行间敏锐的揪出连串的“爱”字,由此确认了内容的性质——情书!学生的早恋,在她青春懵懂的那个时代,便属于十恶不赦的严重事件,这种观念延续至今。该读书的时候不务正业,尤其还被自己抓到现行,班主任的震怒难以遏止,她必须要将这一对在自己眼皮底下谈情说爱的小男女揪出来,严惩不贷,以儆效尤,还自己的班集一个纯洁清净的学习环境。她料不到无论自己如何威逼利诱,靳楚文对写情书的事供认不讳,但收信者是谁,死撬不开。他无惧停课写检查的处分。最后只好祭出杀手锏:请家长。有一点奏效,靳楚文犹豫了半晌,问她,父母没空,爷爷行不行?班主任知道爷爷,他曾任市教委副主任,原先也做过教师,同职业者交流应该会有更多共同语言,毕竟都是为了孩子好。
爷爷以家长的身份被靳楚文请去学校,与他一同遭受苦难。面对班主任更年期的焦灼与激动,爷爷表现得像一位领导,更像一位长者,不过是理亏的领导和长者。他的职业生涯也被班主任顺手拿来作为证据,话中带刺的指责家长不会看管孩子,丢给学校就了事,忽视了平时在家庭中的教育。靳楚文既惭愧又难受,意识到自己真正的错误,自己挨批评没什么,但不该让爷爷受到侮辱。所以他一改先前的沉默,大声和班主任争辩,但在确凿的证据面前,他立即哑口无言。爷爷一直无语的赔着笑,不住说是。班主任很得意,满足了口头的发泄欲后,将证据与犯人一并交给爷爷,请他回家后一定多做思想教育工作,将危险的苗头扼止在萌芽状态。
爷爷细细的看过了那封信,不说对错,只是问他为什么不说实话。靳楚文知道爷爷认出了笔迹,虽然那时爷爷的表情很严肃,但他却觉得好感动,几乎要哭出来。在这种激动的情绪下,他说出了全部实情。本以为爷爷会一如既往的温和的笑着,顶多说上几小段大道理,这件事便可以过去。哪知爷爷的反应远超出他的预料。
爷爷像一桶沉寂已久的丨炸丨药,瞬间被点燃,他以一种靳楚文从未见过的激动姿态,抖抖的,大声的斥责着他的不是。那一刻,靳楚文彻底的害怕了,垂首躬身,乖乖聆听爷爷的教训。爷爷的措辞前所未有的严厉,甚至有一些错并非靳楚文犯的,他也不假分拣的抖落出来,靳楚文虽然委屈,但不敢分辩。眼前的这位愤怒的老人,好像不是他所认识的爷爷了,完全变作了另外一个人。责骂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爷爷最后一句陡然拔高,接着停止了,和他的开始一样毫无征兆。靳楚文担心的抬起头,爷爷很颓然的站在那儿,背着手,微微的仰起头,神情落寞。又是小半个小时,靳楚文不敢轻举妄动,直到爷爷深深的叹口气,走近他身边,伸手抚摸了几下他的头,有些愧疚的说:“爷爷……爷爷真的老了,发一些莫名其妙的脾气,你别往心里去。爷爷知道你是好孩子。”
好长好长的故事,当靳楚歌听到靳楚文用爷爷的口气复述的最后一句话,差点掉下泪来。他知道,爷爷太疼爱自己,舍不得骂自己,即使听到那样令他绝望的事,也不肯指责;好像是满怀着希望,却一直耿耿于怀。他大概也清楚一向稳重的孙子既然和他说出那个事实,现实便很难再改变,不忍再增加孩子的负担。而靳楚文类似的事情,截然不同的性质,却成为了他积郁的发泄口,全部爆发了出来。让人担心他的身体,这样的大气大怒,不会出什么事才好。
“爷爷还好吧?”这是靳楚歌最关注的事。
“还……好。”靳楚文透着哭腔,“哥,我好害怕……”
靳楚歌无言安慰。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在与靳楚文结束通话后,他给家里打电话,爷爷接的,声色如常。靳楚歌不敢多说什么,一遍又一遍的请爷爷多保重身体。爷爷在那头呵呵的笑着,直说:“傻孩子,有你爸妈在身边照顾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靳楚歌心绪难平,开门在风中站了一会儿。有些事情总是在自己的预料之外啊!被生活推着走,究竟还能留下多少是能被自己控制和左右的呢?
靳楚歌在机房里找到薛志钦,拖着他在校园里走。
薛志钦感觉到他情绪有异,想逗他开心,便问:“你弟弟要找你借钱?”
“啊?”靳楚歌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还是他催你还钱?”
“嗯?”
“不然你怎么这样一副要收债还钱的样子?”薛志钦嘿嘿笑道。
靳楚歌苦笑,顿了顿,开口说:“我告诉爷爷我们的事了。”
“啊!”这回轮到薛志钦做乌鸦了,“就刚才?”
靳楚歌摇摇头,“我还在家的时候。刚才要和你说的,就是这件事。”
薛志钦像木偶一样痴呆着。他是一直在猜想着靳楚歌回家后可能会发生的事,并且事实也印证了他的猜想如同现实,只是当它这么明确无误的到达自己面前时,才发现自己所做的猜想,只是猜想而已,并没有为猜想成真之后做任何心理上的准备。
“那……怎么说?”
靳楚歌无声的笑笑,这教人如何回答呢?他现在突然变得不肯定了,所有的事,在一瞬间变得模糊不确定起来。他只知道,他是爱薛志钦的,但他也爱他的家人,他根本没有能力在二者之间取舍。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一切铺垫,和一切或美好或迷茫的设想,在靳楚文的电话中化成泡影,他无法接受一份虚假的祝福,就好像他同样无法以家人可能希望的方式在他们面前假装幸福一样。
他静静的看着薛志钦,那张脸,还有眼神,都闪烁着不安。他忽然没有力气像计划中那样与薛志钦讨论如何争取家人的理解和接受。薛志钦最需要的,也是自己最需要的,是信心与安慰。所以他拥抱着薛志钦,喃喃的说:“我会搞定的。”
薛志钦默默无语,冷风中,只有体温才是最真实的物体,拥有着的这一刻,便尽情的感受吧,管它明天会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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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之后,靳楚歌很少再见到薛志钦。各有事忙。离英语四级考试只剩不到一周的时间,薛志钦需要全力冲刺,靳楚歌不想让他在这个时候过多分心。而自己也收到了论文二稿的修改意见,趁着这段时间抓紧修改,并且在导师的建议下,开始为最后的论文答辩做准备。如果没有意外,二稿通过之后,改改错字和标点,规范格式文本,交付打印,再装订成册,就可以作为最终的毕业论文呈送校答辩委员会了。这同样是很重要的事,靳楚歌丝毫不敢马虎。偶尔空闲的时候,才会去想那天晚上不了了之的交谈。
许多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在做的时候,有一股傻傻的勇气,期待着美好的结果,可一旦它不如人意,事后回想或转述,就会被当时的情景吓到,于是不确定、怀疑、乃至动摇,当初为何要迈出那一步。无论事前有怎样的谋划,如何的计算,总会被现实的冷落狠狠踹上一脚,不敢再面对。仔细想想,其实那些考虑,该说的,能说的,回家之前几乎全部都说过了,只是那时并不知道想象的现实远不及真正的现实更让人感到沉痛。
薛志钦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与别人谈论时,可以头头是道,客观冷静,偏偏在靳楚歌面前,万千的想法却吐不出一字半句,全部堵在喉咙里。难道真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身处其间,便自动失去了逻辑与判断,说什么做什么,畏首畏尾缩手缩脚,就怕一个不小心,踏入禁区,让情两难。靳楚歌不来找,自己也不敢去寻他。靳楚歌说,他会搞定的,薛志钦愿意相信,却又不敢抱太大希望。那个夜晚的拥抱,让他发现靳楚歌在另一个层面上,和自己一样的孤独。他好想安慰他,但太多的原因让他却步。只能拿备考四级作为搪塞的借口,默默的,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等考试完再说,考完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