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楚歌没法说什么。奶奶去世得早，那时他不过两三岁，记忆很模糊，他已经不太记得她的样子，虽然影集里有不少她与爷爷以及孩子的照片，但那时年轻的奶奶，让他总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爷爷似乎了解他心中的想法，微微笑道：“估计你已经记不清她了吧？也难怪，她走的时候你才三岁，你三叔和三婶那时候刚认识，现在楚文都上高中了，连奶奶一面都没见过……时间过得真是快，不知不觉人就老了……”

靳楚歌努力的回想着，“我还是记得一些的。奶奶特别爱笑，最喜欢抱着我，逗我说话，有时候做梦还能梦见。”

“你奶奶是最喜欢你了。那时候楚文还没出生，就你和楚寒，你奶奶虽然两个都疼，但更爱惜你，抱着就舍不得放手。因为这个，你大伯母没少跟你大伯埋怨，认为你奶奶老封建，重男轻女。”爷爷呵呵笑道，然后摇摇头，“她哪知道，其实你奶奶是疼你爸。你爸从小身体不好，你奶奶没少操心。当年你爸把你妈领进门的时候，你奶奶还不同意呢，认为你妈不会照顾人。”

靳楚歌很少听说父辈的事，尤其是导致自己降生人世的父母，在自己诞生之前的那些相识相知的故事，他一无所知，此刻那些历史的秘密从爷爷口中说出来，他感到既新奇又有趣，爸妈年轻的时候，他们经历的事情，又是怎生一番模样？

“你爸兄弟三个，你奶奶用心最多的就是你爸。当时你三叔也都还没出生，你爸是老幺，身体不好，你奶奶操碎了心，经常愁得哭，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把你爸养大。因为这个，差点没要你三叔。好在你大伯从小就壮实，聪明懂事，不用怎么管，等你三叔出世后，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看着。你奶奶也觉得欠你三叔的，从小就由着他性子去，惹祸了没少打骂。所以到最后，三个骨肉，还是和你爸最亲。”

靳楚歌本想说“好失败的家庭教育”，但长辈的事，晚辈不该直斥其非，何况现实的结果并非失败，三兄弟如今各有成就，与父母的关系也是在“好”的基础上，再硬分一个亲疏。对于父母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哪能真的只爱这个不疼那个呢？只是因为有些事实在没法做到均衡，觉得亏欠罢了，根本不存在对与错的问题。所以靳楚歌笑道：“难怪三叔常说我爸欠他一条命呢，原来是这个原因。”

“这事你大伯最清楚了。你爸求他带他玩，离家太远，结果淋了雨，你爸发烧转成肺炎，医院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你奶奶都快急疯了。她那阵子身体也不好，去医院检查发现怀上了你三叔，本来想打掉，但我担心……就拼命劝你奶奶把孩子留下来。唉，那会儿缺医少药，什么都得往最坏处想，你爸要是没了，你奶奶总得有个什么能让她坚持下来……”

那些已经久远的往事化作了再平静不过的讲述，可靳楚歌还是听得惊心动魄。原来只要一个转念，或一个不小心，很多的事情就会彻底改写，或者永不发生。自己现在得以接触、感受的世界，在许多年前并非注定不变的在等候着自己。眼前属于自己的一切，都得庆幸，都得感谢，生命原来是如斯奇妙的一件事情，不光是生而为人的人世际遇，生命本身，就是一个无法复制的奇迹。

“我爸原来这么多灾多难啊。”靳楚歌只找到这样一句话。

“所以你奶奶一定要给你爸找一个让她觉得放心的儿媳，但你爸自作主张找了你妈，从小到大，只有这一件事他完全坚持自己的想法。你奶奶虽然很生气，但时日久了，也觉得你妈不错，就让你爸妈搬回来一起住了。”

“啊？奶奶居然还把爸妈赶出去过？”靳楚歌这一惊又是非同小可。

“你奶奶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急，气一上来，容易说重话，心里又后悔得要死，只好求我做中间人。”爷爷笑着说，奶奶在他回忆的描述里，栩栩如生。

靳楚歌一直保持着笑容倾听着，爷爷很少说这样的事，生病前就很少，生病后更是绝口不提，这个时候突然说起，究竟是因为什么？他想从爷爷的脸上看出点端倪，在皱纹的夹缝间，是否还有比言外之意更难察觉的东西。然而似乎是他多心，爷爷就像一个久而寂寞的老人，厌倦了常常的独自回忆的时光，也希望曾经的那些生活，能与跟那段时光毫不相关，却又血脉相承的孩子分享，那是他们的来处，时间是流淌的，但不应该成为阻隔的河流。

这是自己父母和他们父母之间的往事，靳楚歌看到了关心、看到了爱，也看到了叛逆、看到了宽容。原来自己经历过的，父母也同样经历过，他们的青春，与自己的青春在内心的体验上不会有太多不同，他们也曾如自己一般年少，也曾经是孩子，这一点，虽然从前也有揣想，但惟有在他们的父母面前，无从知晓的历史才有可能真实还原。是一种别样的了解。

靳楚歌突然想将自己所有的一切告知爷爷。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起起落落，对于那些与传统相悖、惊世骇俗的事情，或许老人有足够的智慧看清它的真实面貌，人世纷杂的面具和重重外壳，在岁月如炬的目光里，薄如蚕缕，那些简单的心情，或许能够得到应有的理解和尊重，乃至——给予祝福。靳楚歌如此一想，不由得激动不已，深呼吸几口气，便想对爷爷诉说。

楼道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停在门口，家门随即被推开，靳父走进来说：“门没锁啊？”

靳楚歌的行动被打断，他转过头说：“你们不是还没回来么？懒得开门，也省得你们自己掏钥匙了。”

“这么大人了这点事也懒。”靳父说，看到他和爷爷相邻而坐的样子，问：“陪爷爷呢？”

爷爷手搭在靳楚歌手上轻拍，慈爱的应道：“好孩子，陪我说话呢。”

“是该好好陪陪。暑假到现在，又有三四个月没见了。电话也打得少。就算不想着爸妈，爷爷总该记挂一下吧？”靳母笑吟吟的责怪道。

“孩子大了，有他自己的事，好好照顾自己才是最紧要的。”爷爷护着靳楚歌。

靳楚歌很惭愧。

靳父说：“昨晚你谌伯伯又给我打电话了，看来他十分希望你能去帮他做事啊，你实习期间的表现他相当满意。听说在你回校前他就找你特别谈过，你说要考虑——我怎么没听见你说？”

“昨天吃饭的时候说过呀。”靳楚歌暂时不想谈工作的事，但父亲的问话又不能不答，“那工作和我的专业没什么关系，都是和人应酬，学的东西基本派不上用场，感觉……”靳楚歌没把“不好”直接说出来，心中很清楚说这些其实都是借口，不想留下是有另外的原因。

靳父当然不知道，所以只照着自己的想法说：“能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固然是好，但你没学过都能把工作处理得很好，说明你有这一方面的天分，机会难得，应当好好把握，好好珍惜。”

靳楚歌无奈的笑道：“可是我不想这么早就参与管理方面的工作，压力太大了。而且他们是家族企业，不少部门坐的都是他家的亲戚，有些事情不好做。”

“压力就是动力，正因为难，你谌伯伯信任你，才把重担交给你，你更应当用于承担嘛。”靳父说话的神态靳楚歌觉得很可爱。

“爸，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别拿哄你班上小孩子的方法来鼓励我，很多事情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的。”靳楚歌停了片刻又说，“当然，我才去了一段时间，很多事情还不是特别清楚，可是光我看到的表面，就已经很复杂了，我不认为我能应付过来。”

“怎么个复杂法？”靳父纠根问底。

靳楚歌欲言又止，摇头笑笑，“你真的就那么希望我去他们家打工？”

“你谌伯伯可是热切的盼望，只是听不到你的反馈，所以才打电话问我，都好几次了。”靳父说，“撇去我们两家世代的交情不说，单就工作本身，我觉得你如果不去，实在可惜。毕竟现在就业形式不乐观，好多人毕业一两年都找不到工作……”

“你觉得我也是这样的人？”靳楚歌打断父亲的话。

靳母从旁圆场说：“你爸这么想，也是为你好。我们也知道自家人开公司做生意，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排外或者不好给外人看的事情，但是……听你谌伯伯的口气，还是有那方面的意思的嘛……”

靳母笑得很暧昧，靳父立即笑着接上了：“你要是觉得外人工作阻力大，可以把自己变成自家人嘛。小若和你相处得也不错，这么多年，你们又都没有男女朋友，难道就没有过这方面的想法？你谌伯伯和谌伯母可一直在暗中偷偷观察着呢。”

换作往常，靳楚歌早已阻止父亲天马行空的遐想，但这次，他耐着性子将父亲的话听到尾，心里发抖，头皮发麻。原来长辈们都好这一口，只要是一对男女，瞧着还行，就一厢情愿的凭想象往一块儿凑合，虽然未必会像旧时那般强行推销，但光这想法，便足够令人半晌无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