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楚歌心痛如绞,果然,薛志钦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样,为那些不期到来,却必在等待的事忧虑着,痛苦着。他本应该和声安慰,可薛志钦的话句句命中要害,教他痛不堪言。这些问题哪能没想呢?只是从不敢像薛志钦这样,将它们变得如此具体、明确,他至多是苦恼,害怕,又因时限远远未至,而本能的逃避。当自己不自信有足够的能力解决那一切可能产生的矛盾时,便消极的将所有的难题推到以后,等待事到临头,但凭天意。而心里又清楚这是不可以的,一个人不主动成长,怎能抵挡得了日后的风雨?现在不努力,就意味着放弃。放弃,是自己想要的么?家人和爱人,又该谁被放弃?薛志钦的话里,隐隐有那样一层意思,他愿意以烦恼为代价,换得家庭的圆满。家庭,是他长久以来的梦想。然而能如此简单的相信他真的就只是这个意思么?还是他已经早早的看穿了一切,设身处地的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用这样的理由来原谅自己,不管最后的事实是否如是,他现在便已经开始原谅了——怎能让人不心痛?痛到深处,更有委屈,教人直想怒斥,然而怨愤找不到出口;他觉得悲哀。他突然后悔了,后悔不该挑在半夜说起这些。姐姐的婚事,真的是自己忘记了,还是根本不敢承认,其实正是害怕出现这样的局面,所以才故意拖延?唯一的安慰,就是此时能够拥抱,起码在痛过之后,心还能有个着落。
太久没有声音,薛志钦渐渐不安。话虽然是肺腑之言,可没有任何铺垫便贸然出口,难免会让人感到沉重。毕竟,这是第一次认真的谈起有关家人和家庭责任的问题,自己的心态却很不正常,因为忧,因为急,光想着发泄自己的惶惑与伤痛,把一些未必会出现的矛盾冲突人为的夸大了,丝毫没顾及靳楚歌的感受,想当然的将他置于非此即彼选择两难的绝境,这,又会造成多大的伤害?越想越是不妥,越想越于心难安,可是话已经无法收回,薛志钦只能想办法试着补救。“……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的。或许你心里早有办法了,只是没让我知道而已。是我自己缺乏自信……”
“干嘛要道歉呢?你说的没有错。”靳楚歌截断他的话。薛志钦越是善解人意,他越是羞愧难当。哪会有办法,他不过是一个只会逃避的可怜虫罢了,从认识自己,再到接受自己,就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哪有更多的精力去想如何说服家人同样认可?有负薛志钦的期望,确实很难过,但一味的痛苦伤心没有益处,有些话必须要说明:“你不觉得,你想得太多太早了呢?你害怕出现的情况,当然有可能存在,但是我们是可以去改变它的。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就算家里暂时不会接受,我们也可以慢慢去说服他们。我现在没有立即这么做,是因为我还没有真正的做到独立和自立,我必须要能养活自己,才能让他们相信我可以对自己的行为和选择负责,才不会把我们的关系看作是儿戏。如果不未雨绸缪,循序渐进,而是不管不顾一股脑儿的全抖出去,不管他们受得了受不了,把事情弄得一团糟……这是你愿意看到的么?”
这一段说出来,靳楚歌觉得自己的思路清了,藉着安慰薛志钦,他也给自己找到了正确的方向,竟然越说越流畅,就如早已深思熟虑了一般。薛志钦默默听着,深深的相信,更加后悔自己情急之下不经大脑说的那一大堆昏话。靳楚歌的沉稳让他狂乱无依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有这些话在,有他的人在,还用惧怕什么呢?未来是需要两个人一起去创造,去承担,去改变的,光一个人瞎想,于事何益?徒增困扰。一定要适时交流啊。薛志钦更深的将脸埋进靳楚歌胸口,喜忧参半。
“以后别再说那样的话了,听到没?”靳楚歌既似警告,又似劝诫,“不能看轻自己。”
薛志钦言语。靳楚歌又说一遍,在他背上一拍,薛志钦才嗯了一声,却笑道:“难怪你胖了,原来因为太看重自己的缘故。”
总是这样,薛志钦的正经和深情坚持不了太长时间,靳楚歌了解一方面是他害羞,另一方面也是孩子气的天性使然,既然能够开玩笑,那么说明那些心灵的重负已经,至少暂时已经不会再纠缠着他了。靳楚歌很欣慰,更加认识到二人间需经常如此交流的必要,各自在心里闷声苦想,很多本来不是问题的问题,因为独自一人找不到出路,往往缠成死结,另一人再想开解,就得费大心思,花大力气才行了,且未必能够解决。这一次,二人便险些都绕进死胡同。
靳楚歌想找些开心的事情说说,太需要轻松一下。好像情至深处,再想像从前那样简单快乐反而变得困难。是不是喜欢越多,在意越多,计较与烦恼也就越多?原本还打算探探薛志钦的口风。昨天那样的满堂戏谑,显然自己不在的个把月,他与沈涵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想追问一下,又实在拿不定主意,怕薛志钦因此多心。他当然不会真以为他们会有牵扯,不过是得知自己喜欢的人被别人喜欢,而自信感情绝不会转移,忍不住要表现些自得和骄傲罢了。但是这并不是必须的。他人的感情,岂可随便拿来当作笑谈?
反倒是薛志钦,像要通过坦白此事作为自己胡言乱语的补偿似的,主动的说起了:“我和沈涵……我跟她没什么的。我早和她说清楚了,只能做普通朋友。但毕竟是她是当着好多人的面向我表白的,所以我不能太快让大家知道真相,让她没法做。昨天……我知道你可能会不高兴,我也料不到他们会起哄,当时又没办法向你解释,所以……”
靳楚歌带着笑意复述他的话:“说清楚了?怎么说的?”
“就是说只做好朋友啊,不然你要我怎么说?”薛志钦怔了怔,没听出来靳楚歌的玩笑意味,当真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告诉她事实吗?我好几次都差点说了,可是最后还是没敢。”
“为什么不敢?”
“怕影响到你。”薛志钦老实回答,又补充说:“怕她受不了。也怕被人看不起。虽然我自己不在乎。”
充满矛盾的回答令靳楚歌又忍不住笑了,然而他懂得薛志钦真实的意思,因而很受触动,也很感动。这一晚,他们从未有过的贴近。从前过多的依赖本能和感情,如今,在情感之外,更有了能支撑的理性。对以后的设想不应当仅仅停留在希望的阶段,从希望诞生的那一刻起,便应当为了厮守一生而未雨绸缪。现在,必须开始了。
靳楚歌推迟了回家的行程。一方面是不想与薛志钦才匆匆相聚,紧接着又匆匆别离,在薛志钦毕业之前,除去节假,他们能在一起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另一方面,更为现实的原因,交上去的论文答辩初稿没过初审,被退回来限期修改,如果还通不过,将失去本次提前答辩的资格,而只能等到次年六月再进行正式答辩,靳楚歌不想错过机会。于是整整一周,他都为补充和改写论文而忙得昏天暗地,薛志钦也被大量的模拟考试和课外作业占去了大部分时间,两人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心里却很充实。
靳楚歌同寝室的几个,在实习期满后也都回到了学校,各有收获。黎新宇联系到了杭州的证券交易所,一切皆已谈妥,就等年后正式上班;成扬通过父母的关系进了当地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虽不似做航运那样赚大钱,每月的收入也着实不菲;冯阳全心备研,联系过北京的几所高校,确定还会扩招,只要努力再加一点运气,拿下其中一个没有太大问题;只有邵文翔,在工作与考研之间摇摆不定,既无心找工作,又无意沉下心复习,靳楚歌是在返校近十天后才第一次见到他,本以为他是和大部队一起被统一安排出去实习,但听冯阳说他其实一直都留在学校,只是不太容易碰到,偶尔才回寝室住一晚,基本搭不上话。
靳楚歌默然无语。十一期间发生的事虽然在校方的强力控制下,波澜不兴,可暗地里潜流汹涌,私下的议论无处不在,甚至传为笑谈。以邵文翔惯常的心态,他自不会在乎这些蜚短流长,但有时凝眸拭泪,还是透露了心伤,有什么能比这样的一场背叛更令人绝望?如果是感情没了,别恋他人,倒也罢了,却偏偏是爱情与亲情的对峙,根本没有胜算。怎么可能不失望,不心凉?无论基于什么样的理由,那个被交付感情的人,竟连最后的一点秘密与尊严都不能为爱人守护,反给家人兴师动众的杀到学校来,闹得满园风雨,这样一击即溃的爱,如何经得起信任与考验?
其他人的风言风语并没有波及到寝室里来。各人的态度皆很明朗,共处四年,人所未见的怪,他们早已见怪不怪。平常总开玩笑,真真假假的,如今不过坐实了而已,反而觉得唯有如此,过去的种种疑惑才算有了圆满的解答,才更加理所当然,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不过他们也难见得到邵文翔一面,谁都不清楚他成天在外都忙活些什么。
论文的修改稿总算通过了初审,靳楚歌松了口气,接下来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等导师给出进一步的指导意见,完成论文的二稿以及定稿,然后在元月中旬或更晚些时候进行答辩。此时已是十二月初,离姐姐靳楚寒的新婚之日只剩四天。因为论文的事情耽搁,靳楚歌回家的日子一推再推,靳楚寒打过几次电话,他确实忙,她也忙,便不再催,只是最后一次电话时恶狠狠的赌咒道:“楚歌,你必须给我回来当伴郎,到时候你不到,我就不嫁了!”
薛志钦相当好奇这个誓言的真实程度,如果靳楚歌不回去,靳楚寒是不是就真不嫁了。
靳楚歌说:“开玩笑的啦,主要是我现在已经没课,所以家里有喜事,回去凑凑热闹也是应该的。而且,家那边的旧风俗,姐姐出嫁,是要弟弟背出门,并且暖新床的。”
“这风俗还真奇怪。”薛志钦发表谬论,“还不如你跟在后面洒水更有古意。”
“为什么要洒水?”靳楚歌第一反应是想起了观世音,以为他又要拿雌雄同体的笑话来取笑。
“古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现在水资源紧张,泼太浪费,用洒比较好,环保。”薛志钦说得有板有眼。
“嗯,是个好主意!待会儿去买个洒水壶送她做新婚礼物吧。”靳楚歌觉得很有趣,恶作剧的心思跟着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