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场面继续下去,薛志钦几乎要逃跑了。但陆续上桌的菜成了他的及时雨。大伙瞬间转移了注意力,仿佛这一场调笑不过是开餐前的一剂调味剂,调动了气氛,然后就可以弃之不顾了。
想坐回原位,已无可能。空位在他们被推出群众队伍之后,立即被人补上了。只有男女同座的那一桌还刻意留了两个相邻的座位,自然是顶替了他们原位的人留下的。
“我们坐过去吧。”沈涵说。呆得越久,越教人看笑话,不如大大方方的。
薛志钦也有同样的想法,只是正面对着靳楚歌,让他内心忐忑。
吃到一半,男生的那一桌要拼酒,猜拳赌胜。这不在靳楚歌的计划内,因为他只叫店家准备了一般的茶水饮料。听到那帮人输者罚杯的叫嚷,显然打算不醉不归。靳楚歌用第二天还得上课为由劝阻两次,然而他们已然起兴,哪肯罢休。靳楚歌不好继续反对,以免让人以为是自己舍不得。
好在他们的量并不大,起码在刚开始,只是叫了几支啤酒,还很讲究公平的一定倒在小盏子里,故意逗乐般的,喝的姿态和声响尤其夸张。靳楚歌本来有点担忧喝酒会误事,但看他们的表演,纯粹是为了好玩,于是随他们去了。啤酒像那样喝,是喝不醉的。
男生们闹哄起的气氛,渐渐引得女生们也动了心,她们以茶代酒,互相敬来敬去,很享受这种把酒言欢的方式,一杯接着一杯,颇感觉到一点男儿般的豪迈之气。
男女同座的这桌是最后被影响到的,却最先开始了异性间的碰杯。仿佛是靳楚歌的那句话起了作用,大家确实都觉得没有什么可忸捏的,分桌而坐不过是因为习惯,而不是刻意要避开什么。当然薛志钦是不会这么认为的,因为不知何时,大伙的注意力重又回到他与沈涵身上来,非让让他们喝交杯酒。
“碰碰杯可以了,交杯就严重了吧?”靳楚歌终于坐不住了,某些仪式,就算只是玩笑,也不能随便做的。
有靳楚歌出声解围,众人收敛了点。待二人红着脸干了两杯真正的酒,这个游戏总算告一段落。
薛志钦有点头晕。别人递过酒杯来时,清澈见底,他以为是白开水或者雪碧,可吞进嘴里才发觉其实是白酒。不好吐出来,只能硬着头皮咽下去,脸上还不便表现出惊讶,怕再惹人笑。不是第一次喝白酒,但是第一次那么迅速的感到难受,刀割般的,如同此刻靳楚歌看着他的目光。希望是自己多心了。
沈涵却被呛到,喷出一点,还是坚持喝完。然后就没断过咳嗽。咳得薛志钦也快旧患复发,跟着一起咳,但强自忍住。
又闹了阵子,到了自觉的女孩子们上晚自习的时间,男生中的几个也随同一起撤了,还留下一半的人没走,继续吃喝。拼酒的那一桌大部分还在,不过嫌酒盏太麻烦太小家子气,于是拿有魄力的酒瓶直接对干,三五瓶下肚,酒意上来了,拼得更欢。
靳楚歌这桌聚了六七人,围着他,又在详细询问就业形势。靳楚歌所知不多,只能尽己所能的回答。薛志钦听着那些,想到自己竟然从来都没问过诸如此类的的问题,不禁有些惭愧,是还来不及询问,还是忘了问,还是根本没想过要问,一时之间他也分不清究竟哪个最符合实际——或许,是自己真的关心不够。
沈涵留了下来。她好像已经习惯了同学们善意的玩笑,不避,也不言,就这么暧昧着。薛志钦了解不到她内心到底怎么想,她的说法和行为总有脱节与矛盾之处。因为不忍,薛志钦一直没能彻底的决绝,结果导致现在自己在靳楚歌面前如坐针毡。他不敢看靳楚歌的表情,却又时时留意;既怕靳楚歌在乎,又怕他不在乎。
正当薛志钦苦恼不已的时候,已经半醉的杨亦杰一手握瓶,一手端杯,脚步虚浮的走过来,在他身前坐下。薛志钦不解其意,茫然的望着他。杨亦杰醉笑,若有所失。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费力道:“兄弟,干了这杯……之前的事,是我对你不起。只要你肯原谅,叫我做什么都愿意……就是……”毫无掩饰的,薛志钦看见他红了眼睛。
这道歉突然来到,让人十分意外。薛志钦半天都没回过神,他从未遇到过如此郑重其事的道歉,并且是当着如此之多人的面,以这样一种方式。仿佛怕被别人注意到似的,他慌乱的笑了笑,不自然的说:“什么呀?”
“对不起……”杨亦杰还是说,找不到更足以表达歉意的词汇,“我……先干了这杯。”
薛志钦眼睁睁瞧着他喝下整杯酒,是那种透明的宽口玻璃杯,一瓶酒大概只够装四杯的样子。杨亦杰醉意更重了点,要闭目一会儿才能集聚起精神,不致涣散。薛志钦看他难受的模样,第一个反应却想到他的身体,不知能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折腾;烟酒俱沾,已经彻底的堕落成一个成年人了。
薛志钦不缺这一声道歉,也从不曾等待。他的难过和疏远,是因为透过这件事,看到了更多人可能有的态度;误解和猜疑,永远是人与人交往的大忌。他理解杨亦杰当时的处境和心情,他的咒骂和肢体语言,未必就是针对他可能识破的自己的秘密。即使是,那也没什么好记恨的,反而因此有了经验。与单纯的拒绝了解和接受比起来,言行不一和口是心非要更可怕,它所能造成的结果,往往会严重得多。杨亦杰并不是城府很深的人。所以薛志钦很早就原谅了杨亦杰;毕竟认识的时候大家都还简单,尽管人会改变,可是有些本质是不会变的。
而杨亦杰的道歉,是他须得对得起自己的心。虽然无可否认在那情绪冲动的瞬间,他确实因为某些计较而难以克制胸口翻滚的烦躁和厌弃,但他没有任何针对性,换做随便一个人,那一脚照样会踹出去的。因为心里苦,所以迁怒于人;事已后悔,却找不到台阶下,只能逼迫自己继续强硬。谁又清楚门轰然巨响、薛志钦颓然倒地的那一刻,他的心是多么慌,多么想哭泣呢?他很想立即的道歉,然而杨旭的存在,堵死了他悔意的出口。再往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也因为薛志钦的客气与生分,越来越缺乏道歉的勇气。只有这夜,借助于酒精,麻痹了脑子;只有这样,忘了顾忌,才好释放内心。
有人往这边望。薛志钦不安了。他不想再被更多人知道发生过的事,那对他来说是一种耻辱。而且他都已经放了,杨亦杰何必还念念不忘呢?但他又不能让自己的大度教杨亦杰看成是无心敷衍,他总得有所表示。所以他拿过自己的酒杯,叫杨亦杰斟满,然后也如他那般的一口饮尽,“咱们不是兄弟嘛,哪有那么多好计较的呢?我都快忘了。”
杨亦杰像刑满释放似的大叹口气,自我安慰般的笑着,“是啊,兄弟,我该一直记着这个的。”
薛志钦看他又给手中的杯子注满酒,以为他还要跟自己喝,正想说不要,杨亦杰已转向自己身侧。这次他是站起,端杯对沈涵说:“这一杯,是向你道歉……我不应该信口开河,那些胡话,你别往心里去。”
薛志钦想这可能是有关那天杨亦杰将沈涵气哭之事。和自己被踹不同,杨亦杰气哭沈涵虽然亲眼目睹的人同样不多,但口耳相传,一个男生极不厚道的伤害女生,很容易激起公愤,尽管当事人不言语,大家却记得牢,多少对他有了些看法。而此刻杨亦杰站着道歉,又遇上一个短暂的静场,所有人的目光很轻易的就被吸引过来,众目睽睽之下,杨亦杰又将刚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好像就是在等众人的注意,然后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沈涵凝眉不语。剩下的几个女生自觉承担起了抚慰的责任,关切的拉起她的手。每个人都在等待,接受,或者拒绝,都是可以理解的状况。
大概这沉默太沉重,沈涵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她自己,是惨然一笑,无可奈何的说:“说都说了,道歉还……我喝了这杯吧。”她小口饮尽自己的酒,然后说:“你是不是还应该向他本人道歉呢?”
杨亦杰迟疑一下,又看薛志钦。“已经道过歉了。”
沈涵不以为然的一笑,没再说什么。
不快之事既已被道歉弥补,各人又很快投入了自己的娱乐。男生桌已经换了十几种划拳的口令,内容越来越淫邪,教另一桌听到的人唯有苦笑,觉得这一场酒席,差不多该散了。
沈涵自杨亦杰道歉后,便没再说话,听他们商量是不是走人时,她却一声不吭的独一人径自走了出去,脚不稳,途中撞了几次凳子。几乎所有看见的人都催薛志钦:“还不赶紧追上去!好好看着人家,送她回寝室!”
薛志钦还在犹豫,众人的催促声就更一致了。他只看得靳楚歌一眼,那脸上浮现着很古怪的笑容,幸而不是气恼。他不得不追出去,没工夫在心里抱怨,只盼靳楚歌别拿这个跟自己上纲上线就好。
沈涵走得很快,薛志钦才张望了几眼,她却已经接近校门了。
薛志钦一路飞奔,总算赶上她,匀了口气,气喘吁吁的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沈涵不转头,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