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在这城市生活过,找不到谌小若所要前往宴请的地方的人应该不多。薛志钦上车刚坐稳,听到她报的目的地,就暗暗嘀咕财大气粗确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但他又很清楚自己不过是还在计较自己下手落于人后的问题罢了,小小的牢骚一下。谌小若向来没有有钱人那种惯常的炫耀姿态,她自己不觉得这是了不得的行为,吃饭,就是吃饭而已,挑一个能够令自己感觉舒适的地方,免了嘈杂,和朋友们尽兴相聚,花费的多少,并不在考量范围之内。
谌小若请的朋友总共到了六个,也都是与靳楚歌熟识的。最后一个来到时,她还装模作样的清点一番,说:“行,一个都没少。”然后一一向薛志钦介绍。
受到这样的礼遇,薛志钦手足无措。这些人他有的见过,有的听说过,在各种风光荣誉的场合,只是自己都离得很远,看一两眼便算,从未想过会和他们有所交集,哪怕是彼此认识。可让他惶惑不安的倒不是因为他们的优秀,而是他自己被谌小若当作一个更重要的人物来对待。从没有试过这样备受瞩目的时刻,甚至用一个绝不想用在自己身上的词来形容也不为过,那就是——受宠若惊。这种奇怪的、从未有过的、既自卑、又满足、既惶惑、又得意的近似于虚荣的感觉,让他很享受。从降生的那一刻起,究竟有过多少时候曾经像这样,有这许多人真心的关注呢?在本应该最受呵护的岁月,他却偏偏最缺少对所有人而言理所当然的关怀与疼爱。他竟不能习惯这样的注目。所以他只能,也只会用无声的欢笑来掩饰自己的无措,但还是懂得适当的表达应有的礼貌。
本以为在这样相对高档和豪华的场所,优雅的就餐环境,餐桌上的助兴游戏应当有别样风味,哪知这一帮人异口同声提出来的主意,竟然仍是杀人游戏。薛志钦差点要摔到桌子底下去。实在是怕了这个游戏,比游戏更狠的真心话大冒险更是让他心有余悸。不过他们谁都没提惩罚措施,让猜疑仅停留在游戏的行为本身,而不更多更深的去刺探他人内心的秘密。在这样的氛围中,薛志钦终于可以体会游戏的乐趣,而不必每次担心自己若成为被逮的杀手或失职的丨警丨察,将面临怎样刁钻古怪的处罚和捉弄。
大家都喝了酒,话分外多。刚才的介绍,薛志钦已经知道请来的六人中,除一位也是毕业班,其余的皆念大三,个个都是能在自己院系呼风唤雨的人物,这便是所谓的物以类聚么?他们谈论的话题,像是生活的,又不像是生活;不论他怎么努力,试图从思维上向他们靠近,却总要被言语间闪烁的权力的光影晃了眼睛。薛志钦不想轻易的妄加判断,因为靳楚歌的关系,也因为自己对他们还不够了解,其实他明白生活是怎么样的,甚至能够接受生活向他展示的并不如自己所以为的模样,但他就是有隐隐的抵触和抗拒——因为靳楚歌也是当中的一员,难道,在自己的了解之外,他也有自己并不想耳闻目睹到的另一面,如同他们这般?
照谌小若的想法,晚上还要找节目消遣,打电话时没有说,酒足饭饱后再提出来,大家都面有难色。谌小若没有拿出开始清点人头时的大姐作风,她是过来人,相当理解他们的难处,所以就当随口一提,没再往下议。
薛志钦和他们相处半天,笑容虽不减,心却早就闷了,巴不得早点散。各人各有去处,道别后,只剩下一路同来的三人。谌小若临时改了主意,不与靳薛二人同回学校,她说:“你们回吧,我刚好想到有几个朋友需要探访。”
靳楚歌担心她夜间的安全,“太晚回家的话,不用人保护?”
“那也不会劳动你呀。”谌小若俏生生的一笑,眼里带点揶揄的意味。
靳楚歌有点尴尬,谌小若总是有意无意的给他使点绊子,教他下不来台,尽管可能本意是一种亲密的表示,但却就是因为几次三番的如此,让靳楚歌觉得即使能够与她亲近,也无法感觉亲切。有太多的干扰因素致使他们无法真正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薛志钦在谌小若走出视线后,无奈叹气道:“真难过,人竟然不要唉。”
靳楚歌哭笑不得,想敲他头,伸出手,却轻轻落在他肩膀上。“那你呢?”
薛志钦笑而不答。靳楚歌追问一句。薛志钦缩缩脖子,像是要逃开他的掌握,“让我好好想想。”
“赶紧想,给你三秒钟时间。”
薛志钦自己数到三,讨好般的笑着问:“不回答行吗?”
“可以。但是你需要考虑一下后果。”靳楚歌不露声色,手上加劲,“再给你三秒钟时间。”
“你都没问过我,让我回答什么?”
“你狡辩!”靳楚歌嘴上这么说,手却放松了,“人家毕竟是女孩子,不管是因为关心,还是出于礼貌,问一句不算过分吧?”
“嗯,不算。她拒绝得倒是挺过分的。”薛志钦的话还是阴阳怪气。
靳楚歌轻轻一笑,沉吟会儿,问道:“我可以当是你吃醋了吗?”
“不可以!”薛志钦很响亮的答道,接着却小了点声,“是妒忌!”
靳楚歌无奈,连这都要好强分个区别,确实还是孩子气,没有长大多少呀。
酒席间的潮热,让人既熏且醉,在室外吹了小小冷风,酒意退散,清醒了些。靳楚歌拥着薛志钦沿路往前走。没人说要去哪儿,也没人问。沿着一直往前不断延伸的方向,二人默数着经过的一盏又一盏路灯,到一百的时候,靳楚歌才反应过来似的,问:“咱们这么走,是打算走着回学校吗?”
薛志钦啊了一声,然后说:“好啊。”
“你真这么想?”靳楚歌却意外了,印象中的薛志钦并不是个爱走动的孩子,此刻竟然同意徒步走上十几公里回学校,确实不可思议。
“走呗。”薛志钦不像开玩笑随口说说的样子,“我觉得这样走挺好的。万一走不动了,再坐车也行嘛。”靳楚歌随了他的意愿。
一路繁华,夜间正是热闹勃兴之时,行人如织。靳楚歌本想继续搂着薛志钦的肩膀,如方才那般亲密无间的并肩同行,但薛志钦似乎在故意错开脚步,二人走得磕磕绊绊,很是别扭。靳楚歌放开手,倒要看他玩什么把戏。薛志钦的肩膀落了空,回过头来,与己无关似的,“怎么了?”
靳楚歌瞧着身前身后熙熙不绝的人流,大概猜到了薛志钦的顾忌,“你害怕?”
“不是。”薛志钦闪烁其词,总得给出个解释,“你太用力了,疼。”
“是吗?”靳楚歌不信。
薛志钦不敢点头。曾经以为自己很勇敢,其实不是。以往具有的所谓勇敢,只不过因为自己不必对其他人负责,所以才误以为那无须在乎他人眼光的无谓便是勇气罢了。然而杨亦杰的言行让他意识到,有些事情原来没法不在乎。当你终于要和这个世界发生联系的时候,那些观念的壁垒就是无法逾越的森然存在,毕竟你身处这个环境,必须遵循它的规则。那些误得的勇气,是因为年少,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才想得那么简单彻底。自己是可以忍受不解和歧视,但彼此的爱呢,能否同样忍受他人异样的目光?他忽然找不到那个支撑点。所以在靳楚歌得到内心的坚定之后,他反而陷入迷失。
薛志钦表现的异常,靳楚歌怎会无所察觉?可那眉眼间藏匿的又不单单只是一重心事,让人猜不准这会儿扰他心绪的究竟所为何事。于是靳楚歌手揣进兜里。两人若即若离,孤伶伶的走上一段。
薛志钦始终没有准备说话的迹象,靳楚歌决定打破沉默。他侧头看看身便埋首踢步的家伙,用很随意的语气问:“干嘛不说话?”
薛志钦走得很专心,突然出现的提问教他错了心神。重新整理好步伐,他才抬起头,张开嘴,正要出声,靳楚歌抢先说:“别跟我‘啊’,说话!”
薛志钦没了可供回避的话语,不得不正面面对靳楚歌了。他很窘迫的笑道:“我……我没想到有什么说的。”
“怎么会没有!”靳楚歌当然不以为然,“怕是想得太多,不知道怎么说吧?”
就像被猜中了谜底的谜题,可以不乐意,但一定得诚实。薛志钦愣了一下,然后勉强的笑了。“说不上来,还不如不说了。”
“说说看吧。”靳楚歌既是鼓励,又是期待。他一定要设法让薛志钦习惯表达自己。
薛志钦停下来,很为难的看着他,有越来越多的机会面临这样两难的处境,他知道闷在心里不说是没有任何好处的,可是说出来,就真的会有帮助么?相信也好,怀疑也罢,对靳楚歌确实不应该有任何保留。自己担心的,不过是害怕将某些现实太过生硬残忍的过早的袒露在二人之间,成为拔不掉的利刺——不拔,疼痛难忍;拔掉,鲜血淋漓。
靳楚歌在耐心等待,他的微笑令薛志钦感觉温暖,可是温暖也无法教那些忧虑无所顾忌的脱口而出呀!薛志钦终于发觉想得多也是一种苦了。想得多并不等于深思熟虑,却有很大可能将思想指向反面,越来越畏缩,越来越趋向逃避;当发现有些事情并不是一己之力所能为之或改变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