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志钦坐在人群边缘,比受嘲笑的两人更不自在。他们是友好的,很热情;因为帮助他们做网站的关系,有过接触的那几个更是亲切。薛志钦却很羞愧没记住他们的名字,哪怕是网名。他们似乎很乐于看见他羞怯的乖乖的样子,眉眼相互传递着心知肚明的秘语;薛志钦佯作不知,保持镇定,发觉尽管了解并且理解,可自己毕竟有许多东西还是与他们格格不入。他突然有些后悔不该轻易答应杨旭的请求,当初为什么那样急于摆脱思念被迫延长带来的焦虑,思念靳楚歌并不是那么不堪忍受的事,只是想得太苦,一时间找不到缺口,随便得个机会便试图含混过去,结果发现它是错的。然而知道错,却已经无路可退了,既然已经来到,断不可此时起身离去。况且,透过半掩的门扉,薛志钦望见一人谢了服务生的引领,直奔向这一间来,他在门口立了小会儿,在屋内人发现之前,推门而入。
“你们都到啦!”他先声夺人,“实在不好意思,叫你们久等。”
屋内几千只鸭子一齐聒噪起来,“你干嘛去了干嘛去了干嘛去了——呀!”
他搔头,想回答,又不回答,“我这不是已经到了嘛,赶紧点菜吧。刚才去订包厢了,吃完去K歌。”
三妹蹦到他跟前,手掌张开,要去托脸似的,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露出乞讨般的姿态:“Surprise!Surprise呢?”
他一怔,苦笑一下,说:“一开始就拿出来,怎么能叫惊喜?过会儿吧。”
三妹不依,就是要腻着,他无奈,朝杨旭喊道:“1861,快来把你的孽拉走。”
杨旭不应,远远的事不关己的瞧着,“妖怪,到得这么晚,还以为会把他叫过来。”
“他?哪个他啊?”三妹夸张的询问代表了所有人的心情。
他说:“别听他胡说。”然后探身出门招来服务员,张罗着点菜了。
短短两分钟时间,薛志钦差不多打量清楚了他。短平头,棱角分明的一张瘦脸,细眼浓眉,下颌留着淡青的胡茬;最显著的特征是浑身上下数不清的口袋,日韩系的装束,因为身量相当高,穿在身上并不显得松垮;而无论举止或言行,皆看不出他和“花”有什么关系。他如何得成“五朵金花”之首,薛志钦不知渊源,只是直觉若不是蓄意恶搞,便是世上真还有如此粗犷阳刚的花。如果非要从外形上二选其一,两相比较倒是杨旭更所谓“像Gay”一些。
他早注意到了薛志钦,进门已经点过了头,搞定迟到带来的一系列麻烦事之后,才终于得空来认识。杨旭介绍说:“妖怪,姓皮,叫卡丘——看见他浑身口袋了吧?”
“别听他的!”他捶杨旭一拳,自我介绍:“我叫皮亮,叫我阿亮或者叫名字都行。”
“不是叫口袋妖怪吗?啥时候又改了?”杨旭又插嘴,“或者就叫1860好了。”
“靠!那个名字怎么可以乱叫!专门留给你的,别随便糟蹋了。”皮亮笑骂道。
“别!你还是找你真的1861去,我还差着几厘米。”
三妹又在一旁搭腔:“啊——你们在说什么?好**!什么几厘米几厘米?真的那么短吗?”引起满堂哄笑。
杨旭清楚他一直对自己耿耿于怀,不招惹,正经回答:“我说的是身高。”
尽管实质无聊,薛志钦还是感觉有趣,偷声问杨旭:“1860,1861?什么意思?移动客服号?”
杨旭不退不避直接回答:“0和1,你认为是什么意思?”
薛志钦恍然大悟,不作声了。
因为皮亮从姐妹那里多听说过自己,所以薛志钦免了自我介绍;便在出于礼貌回告自己名字时候,皮亮已经先说出来,“薛志钦,就是你。”他点点头。
皮亮出人意料的爽朗,使薛志钦预先对他的勾勒全盘失真,心理的落差反映在脸上,颇有点又受震撼的样子。杨旭是很得意,他模棱两可的暗示起到了显著作用,薛志钦的反应正是他想看到的效果。在皮亮移开注意力的时候,他忍着笑问薛志钦:“有没有觉得人生处处充满惊喜?”
“确实。”薛志钦点头,“认识你这么久,才知道原来你是人工台。”
杨旭涨红了脸,一个把柄又落他手里了;也是事当如此,躲不过的。
席间他们轮番敬酒,寿星一一答谢。薛志钦跟着杨旭一起,皮亮连喝两杯,酒意上脸,他很认真很开心的说:“你们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三妹不满道:“大姐你偏心!该罚!”
皮亮直起身,又举杯说:“好,我认罚。我也要感谢姐妹们,和你们大家在一起,真的很自在,不需要顾虑任何事。我……很感激。”说罢,一饮而尽。
大家都熏熏的,开心的笑着喧嚷着,杨旭和薛志钦却感觉到了他酒意后面潜藏的苦涩,或许,是有什么事情发生过了。借着酒劲,他们开始玩各种形式和名目的猜拳、口令,满屋子放肆的尖笑。皮亮喝了不少,没参与到他们的游戏中,坐着看他们玩。杨旭正要跟他说话,他却皱着眉,跑出门去。杨旭以为他要吐,跟过去照顾,却发现他是在外面打电话,因为屋内实在太吵。
杨旭退回来,让他们小声一点。见效不大。于是提议玩斯文一点的游戏,别待会儿把丨警丨察引来,以为这儿闹暴乱。这次三妹倒很配合,要玩杀人游戏,趁全家人都在。提议得到了广泛的响应,大家都兴致勃勃,并不是游戏特别吸引人,而是游戏的惩罚方式相当刺激——真心话大冒险,谁都想趁这个机会探探别人的秘密。
薛志钦畏惧这样的游戏,更畏惧这样的惩罚方式,无论是哪一点,都将面对人与人的猜忌,以及诚实与虚假的选择。他不想参加,不懂规则是他借以拒绝的理由。大家都坚决不许他做旁观者,细细解释过几次,就是不懂,仍不肯放过,而让他固定做法官,推动游戏的进程。
能不杀人,也好。看着他们杀或被杀,指认与辩驳,公审和投票,正法或屈死,活着的人、冤枉的鬼,诈尸、还魂,同样混乱不已。然后见识了什么是真心话和大冒险。大家都有分寸,问题千奇百怪,举动奇思妙想,滑稽但不伤和气。薛志钦渐渐的也没那么抗拒了。
皮亮一脸湿漉漉的进来,正好又一轮冒险结束,大家力邀他加入。薛志钦见习了好几回,规则已经清楚,无法再用同样的借口或获得不身涉是非的优待。好在抽签通常只抽到平民,只等着被杀或被指认为凶手时稍作辩解——这样的事情几乎没有发生,往往能借助正义的力量安然无恙的存活到最后,使得他几乎要相信这真的是一个好玩有趣的游戏了。
然而他毕竟抽到了一次当杀手。众人闭眼,薛志钦当着法官的目光,在低首的人群中选了又选,终于还是决定杀熟,头一个就干掉了杨旭。杨旭得知自己首先被杀,郁闷不已,坚决诈尸,代替丨警丨察将所有人都审问一遍,末了必少不了一句:“就我这么一个硕果仅存的男人,你们也忍心下毒手?”
薛志钦几乎要自首了。那个问题连听近十次,字字血泪,迫使他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真的做了一件惨绝人寰的事。杨旭最后一个审问的对象才是他,盯着他一阵,终于悟了似的:“噢,我忘了你!杀了我,就只你一个是男人了!”
“妈妈的,作为一个志愿者,你竟敢当众发表如此充满歧视的言论,该杀!”皮亮耐着性子等到他表演结束,简短评论一句。
投票的结果,正义错杀了一名丨警丨察。薛志钦逃过一劫。不过好运气没有使他获得第三次行凶的机会。杨旭作为尸体后,与上帝和法官同在的目光让他见到了凶手的真面目,从而发出的惊叹终究出卖了他。
薛志钦早就心知无幸,同时也决定好要真心话,而不是大冒险。所以他必须面对这样的问题:“你还是处男吗?”
薛志钦很窘,当然他明白这个问题提出来,他们其实已经做了很大让步,在他们紧密商量提问的问题时,他隐约听到一句“问他是不是”的建议,意思不言自明,而最终的问题不是那个,已经让他松了一大口气,只是这个问题同样叫人犯难——处男的定义是什么?
三妹口快,说:“就是你有没有和人那个过,男的女的都算。”
其他人阻止不及,尽骂他没脑子,白白错失一个循循善诱的机会。
尽管如此,薛志钦还是不好回答。也恨自己口快,本来可以当作默认的男女关系,却自作聪明给自己加了套子——只能诚实的摇头:“不是。”
所有人中,最惊讶的是杨旭,可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兀自大叫:“为什么要先杀我!”
接下来几轮,薛志钦又事随所愿的做了平民、被杀者或被误杀者,直到结束,都再没给他们的好奇留下真心话的机会。
玩闹得太凶,令薛志钦忘记了饭后还有唱歌的节目,以为酒席结束了,游戏结束了,一切便都结束了,然后回学校,然后等待明天。喝了酒,应该可以一睡至大天亮吧。但来到大街上,他们散而不乱的齐往前走,糊里糊涂的跟了一段,他才记起忘记了的事。更加的倦怠。
皮亮预订的是通宵场,晚上十一点才开始,现在九点一刻,路上走了十来分钟,到那儿也不过九点半多点。中间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无事可做,都想早点进场。皮亮去服务台联系,打算提前加时间,却被告知大包客满,最近的一间空出来,也得半小时后。众人只有等待。
薛志钦找附近的公用电话打给靳楚歌。杨旭叫他别跑太远,免得到时候找不着。薛志钦倒是想这样正好溜走,可是真那样做不出来。他靠在电话亭壁上拨靳楚歌的号码。皮亮在不远处也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