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神次数一多,到考试时间结束时,还剩下两篇阅读和一篇写作没做,胡乱添几个答案,留下卷末整版空白,交上讲台。没有急着回寝室,躲到走廊远离教室的一角,支着腮帮子望着远方某处继续发呆。正是课间休息时间,同侧的的教室只有自己班有课,下考后人很快走光了,没什么声响,应该就剩自己一个。不久打过两遍铃,楼上楼下的喧闹声逐渐止息;老师讲课的声音在楼道间回响,感觉整幢楼都空荡荡的。薛志钦又挨了半节课的时间,冷风嗖嗖的刮得脸都木了,还是没决定好要到哪儿去。
他跑到教学楼门口的公告板处看有没有贴新布告,假若晚上有放电影,或者因新生入校重又活跃起来,且没到再行蛰伏期的各种社团有新活动,就跟去凑个热闹,反正谁都不认识谁;一个人挤在人堆里,也不会寂寞发慌。身边的朋友,暂时避开一些,算是为靳楚歌的归来做准备;与他相处的每一秒都宝贵。
薛志钦在公告板正面一无所获,刚要转到背面去看昨日有没有发布今天的预告,偶一抬头,便瞧见了杨旭。杨旭正从楼内的大厅往外走,身旁有一群学生会干事,一路持续的讨论着。薛志钦看到他的那眼,他正好听见手机响,示意他们先走,自己接听电话。薛志钦自然隐到公告板背后,不愿让他看见,并四处张望下一个隐蔽点,趁他还没跨出门口,赶紧溜之大吉。
然而还没转过小楼的拐角,就已被杨旭大踏步赶上,他一只手仍将手机贴着耳朵,另一只手攥住薛志钦胳膊,大声的:“你跑啥呢?躲我呀?”
薛志钦抽不出手,只好假装意外:“你怎么还会在后面的?”
杨旭没立即回答,三言两语结束了通话,才转过脸来说:“一考完你就没影了,半天了还在这附近晃荡,等谁呢?”
“没等谁。无聊随便看看。”
杨旭不相信他所说,也不反驳,而问起了考试的情况。
薛志钦说:“一塌糊涂,剩了好多来不及做,随便填的。”
“我也没做完。我看好多人都没做完,做完的都是互通了有无的。”
“烦。”薛志钦借机牢骚一句,并不是为考试糟糕而发。
杨旭却会错意,宽慰道:“有什么好烦的,不过就一次寻常的测试嘛,大家都差不多的。”
薛志钦咧下嘴角表示自己有笑,没其他话好说,往前走,朝着寝室方向。
“喂!”杨旭在身后叫道。
“干嘛?”薛志钦转身问。
杨旭有点拿不定主意的样子,走近前来,盯着他十来秒,方说:“去市里玩玩吧,考得不好反正也都过去了,别老想着,开心一点。”
“今天又不是周末,跑市里去做什么?”虽然夹在好几句话里,薛志钦还是觉得那句去玩的建议,或者说邀请,应该另有所图,“直说吧,你又想搞什么鬼了?”
杨旭听到这话,反而坦然了,他笑道:“我没想搞鬼。既然被你看穿了,我就直说了吧。上次你见过的那几朵花今天又要聚会,想请你一起去。”
“为什么?”
薛志钦的疑问让杨旭犯了难,他搞不准薛志钦究竟是哪方面的意思,不过他不相信薛志钦会心存鄙弃,所以很明白的说:“一堆乱七八糟的理由,妖怪今天生日,请大家吃饭;珠沙和他男朋友冷战快一个礼拜了,大家想趁机帮忙化解;你帮他们做的网站访问量已经过万了,生意也做成了三四笔,他们想感谢你;他们个个都夸你,妖怪很好奇,一定要见你。”
果然是相当混乱的理由啊,薛志钦听得满头雾水,话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就是不得要领,那些神仙妖怪朱砂胆矾,让他应接不暇。杨旭见他一愣一愣的,不确定他是没弄懂还是不乐意表态,想从他的神色中瞧出点什么来,视线不离他左右。
薛志钦被瞧得发慌,知道他是在等自己的回答,也知道无论自己接受或拒绝,都各自意味着什么,于是问道:“妖怪是谁?”
杨旭等待半天,竟然等到这样一个问题,不禁笑了,“他们五人中的老大。其实也就是你说你想见识一下的那个变态的人。”
“光盘是他的?”
杨旭点头,“应该还没发现。不然刚才就不会和和气气的给我打电话了。”
薛志钦开始坏笑了,“原来是你没有勇气告诉他你偷东西了……好吧,我可以帮你去说,顺便把光盘还给他。”
就这样轻松的答应了赴宴,话出口后脑子才反应过来,薛志钦很惊讶自己竟能如此之快的变得坦然。如果说前一次参加他们的聚会是不好意思面拒他们的盛情,那么这次,他反而是有些期待甚至带点兴奋的想加入到他们当中去了。当然杨旭不会了解他为何答应的如此爽快,而只会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是将他们当朋友,不带任何猎奇和歧视性少数的窥探心理。杨旭更不会知道他之所以答应,其实是因为他们的泰然自若自尊自信深深感动了他,震撼了他,哪怕他们仅仅是面对与自己性取向相同的人们才卸下了伪装。他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啊。他可以发表理解同性恋、支持同性恋的观点,并且说得头头是道;他可以不在乎、不畏惧别人知道他是同性恋后的惊讶、不屑、鄙视、乃至仇恨;他可以接受别人攻击他从前关于同性恋的一切言辞,只不过是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同性恋而做的各种粉饰和美化;他独独不能做到的就是亲口向世人承认自己就是同性恋。这个判断句在形式上是那样的简单,又是那样的艰难,几乎能够预见它将成为自己毕生难以逾越的障碍。接受自己,承认自己并不难,难的是向世人勇敢的展示自己一如既往的自信和骄傲。
杨旭见惯了他的坏笑,并不担心他真会那样做,嘴上还要装模作样的说:“我都是为了你唉,你居然想出卖我!”
“在寝室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薛志钦刻意要区别“你”和“你们”二者含义的不同。
杨旭想起了杨亦杰接的那句冷腔,大方承认:“好!我确实是爱屋及乌,怎么啦?我就是喜欢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薛志钦反而窘迫了,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杨旭注意到他的狼狈,哈哈笑道:“你怎么越来越开不起玩笑了,从前不是这样的。”
“世道不同了。”薛志钦懒洋洋的说,老气横秋,“况且你的记性向来不准的。”
“谁说!”杨旭要和他辩,声刚提起来,突然想到了什么,沉吟片刻,摇头笑笑,不作声像是认同了他所说的。
车上薛志钦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觉得自己很难将它忍耐到答案自行揭晓了,终于开口问道:“妖怪……为什么叫他妖怪?”
“见到他你就知道了,人如其名。”杨旭故意卖关子,觉得用一个成语还不够贴切,更进一步说:“五朵金花之首,这声名可不是虚的。”
薛志钦被吓到了,下意识将妖和人妖联系起来。的确,见过的那四朵花,虽然程度深浅有差,但多少都有点妖媚的味道,尽管也见过一些娘娘腔的男人,可明确知道是Gay且兼具女性气质的他们几个确是自己所见的头一遭。然而慌张仅仅持续了十来秒,薛志钦想到那一晚的歌唱,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害怕他们那样的表现,还是害怕他们那样的表现与传统观念以及成见产生的矛盾与冲突,应该是由于后者吧,如果没有自小被灌输的正误美丑等的观念,何来那样巨大的思维惯性,害怕一切与传统违背、向传统挑战的言行呢?想明白这点,薛志钦心中的不适感消失了。同时想起因为风大问自己的那句话。同性恋们的生活,也是普通人的生活,怎会与一般人截然迥异?如果有不同、有怪异的地方,真的是因为性取向的不同而造成的吗?还只是因为人们的轻鄙和成见,根本拒绝以平常心去接近和了解,从而导致的认识的巨大误区?问题即使换到此刻,薛志钦依然无法做出回答。他只知道自己的生活是不同的,他们的生活是不同的,所有人的生活都是不同的,谁都不能代替他人回答他们的生活是怎么样的,而只能忠诚的代表自己。为什么就有人好为人师,觉得只有自己的是好的、对的,别人的就是坏的、错的呢?
他们约了在市区的一家餐厅聚头,杨旭和薛志钦到达的时候,上次聚会的那些人全都在了,传说中冷战的小两口正忍受着大家的嘲笑,红着脸,不自在的撇开头,笑容却是愉悦的。看来危机已解。杨旭进门就嚷嚷:“妖怪呢?妖怪!”
“哎呀,你来啦。”三妹款款迈步欺身过来,“大姐他……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打他电话就说很快很快,快一个钟头了,总是不见来。等得人真心烦。”
“心烦就点菜开吃呗。”杨旭一副家长的姿态,仿佛他才是这一场餐宴的正主。
“当然要等他啦!人家今天生日唉,你准备了什么礼物给他?”
杨旭一拍头,刚想起来似的,哦哟一声,“忘了!”眼光扫到坐一旁的薛志钦,立刻笑嘻嘻的说:“他点名要看这个,我给他带来了。”
“啊?”三妹张大嘴巴,顺着他目光看去,然后捂着嘴吃吃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