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明日温馨可待，往事却难磨灭。晚饭时，薛志钦从纪远那里得知了学校给予杨亦杰的处分：留校察看一年，全校通报，并且不予撤档。他不理解处分的具体含义，纪远解释一遍，无奈道：“不勒令退学算是天大的幸事了，他妈妈千求万求才得来的。”他一直在她身边陪护，所见一切，此时说来尤有不忍，“记不记档，毕业的时候再说吧。总会有办法的。”

“他自己知道吗？”

“学校应该通知他了。”纪远捂住胸口，皱眉。

“你怎么了？”

纪远将憋着的一口气吐出来，“没事。突然绞了一下。”

薛志钦注视着他的脸色，刚才瞬间惨白，虽说没事，可也过了好几分钟才恢复过来。

“别这么盯着我看，我脸上又没你能吃的东西。”纪远笑道，显得若无其事，“老毛病了，经常会痛那么一下。这次狠了点。”

薛志钦不想多心，连连发生的事情，已经让他不堪重负。情绪堆叠着，尚可以找个理由释放，但心累，有什么方法可以疏解呢？

“我没事。”纪远像能触摸到他的心，重复一遍，既似安慰，又似道歉。

“就算有事我也无能为力。”薛志钦突然很心灰。这感觉如同那一次漫无止境的奔跑，坚持到最后，只剩下同样漫无止尽的疲累。好想哭。

“你怎么了？”轮到纪远问。

薛志钦埋下头，不敢看他。“其实……我很讨厌下雪。”

纪远想做解释，可又找不到恰当的话语。想起去年同样的时候，薛志钦曾经常来找自己，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默；或许只要给他时间和空间，安静的陪着他，便足够。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默契。

食堂内的人渐渐稀少，又接连熄了几排灯，不容人继续呆下去了。纪远立在食堂门外，侧身对跟在身后的薛志钦说：“小家伙，又开始下雪啦。你决定好是走回去还是飞回去了么？”

薛志钦听懂了他的话，站进细雪中，“走哇。或者你背。”

寝室没人，又忘带钥匙，纪远便邀薛志钦去自己寝室。同样没人。纪远喜欢只开自己的一盏台灯，暖暖黄黄的灯光，在冬夜尤其给人温暖和宁静。聊了几句学习上的事，纪远带着督促的语气说：“考试很快就到了，别放松。”

薛志钦在光的暗影里轻笑一下。纪远说：“不要笑，我是认真和你说呢！”

薛志钦凝神点头。还想再说点闲话，却有电话把纪远叫走。薛志钦听他的应答，像是在说有关杨亦杰的事情，不免留意。不多几句，纪远挂了电话，没等他问，已先说：“教务处找杨亦杰谈话的。”

“要你传话？”薛志钦觉得官僚主义果然无处不在。

“半小时前他已经接到电话了，只是现在都还没到。你们寝室电话现在又没人接。”

“去教务处半小时爬也爬到了。”薛志钦担心，“他不会一时冲动又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吧？”

纪远却笑了，“他们现在已经到了，杨旭陪着一起去的，出不了差错。”

薛志钦皱眉抱怨：“也不一次把话说完。”

“是你太心急了。”纪远转而问道：“他出事的这段时间，我常常看不见你，你跑哪儿去了？”

薛志钦没法撒谎，只能据实相告。

纪远点点头，像是解了不少疑惑，“你向他解释清楚了么？”

“昨天晚上说了，但他信不信，不是我能左右的事。”

纪远沉吟片刻，“有天他是问过我，你怎么能突然把学费交齐了，还要我帮他找确实的根据。虽然我觉得奇怪，但没想到会是因为这样的事。”

薛志钦苦笑，“事有凑巧。可能就像他说的，根本就是一个陷阱，我不过正好被利用罢了。”

“你要多小心。”纪远眉眼间满是忧虑。

“惹不起躲得起呀。”薛志钦不想太沉重，语气装得轻松，“你那么忙，居然也能发现。”

纪远微微笑着换了话题，“给你寄钱的是谁？我看见过汇款单上的落款，好像还是个小孩子。”

“这你也看得出来。”

“有地址啊。去年初二，今年初三了。”

薛志钦呆了呆，无声的笑一下，商量似的，“不说这个吧？”

纪远不勉强。“说岔了——找你其实是想和你说那网站的事。不过现在没事了。这是全部的酬劳，不需要维护，两清。”纪远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你数一下。”

“怎么了？”薛志钦接过，并不去数。

“他们在合同里留了空子。是那个和你签约的人做了手脚。我找到他们老板，把他炒了，后面的事你也不用管了。我让们给钱，再另找人——所以少了维护的那部分报酬，但是比合同上写的还多了点。”

“你真狠。”薛志钦愕然而笑。

“这是维护自己的权利。知道你怕麻烦，所以帮你搞定它。也是我给你揽的这事，不能让你怪我。”末了纪远又感叹一句，“因为你心事重，有时候太消极。”

“我怎么会怪你呢？”薛志钦讷讷的说。金钱之事，他向来不在乎；让他震撼的是纪远的那一句感叹。原来早就被看穿了——太消极，确实就是自己的致命伤啊。

杨亦杰回来得比预想中快。薛志钦并未听见他出声，而是杨旭在那儿叫：“钦钦，开门！”上下楼层的十六盏声控灯齐齐被他喊亮。

薛志钦出门去，有些不能忍了，“你喊魂呢？”

“魂一喊果然就出来啦。”杨旭嘎嘎大笑。

“你是在叫我吗？我难道没名字啊？”薛志钦看到杨亦杰的面无表情，有意说给他听。

“你不觉得亲切么？”

“我觉得很恶心。”

“那就叫你的名——志钦？”

薛志钦差点没昏倒。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杨旭自顾着说：“或者叫志志？吱吱、吱吱，听起来像老鼠叫，也不好。”

薛志钦决定不搭理他，任他一个人疯去。

待杨亦杰开门进屋后，薛志钦返回纪远寝室拿他推荐的一本书，再回到316，发现杨旭竟然大剌剌的坐在自己的电脑桌上，翻拣那一大堆的光盘。薛志钦不敢高声问，走到跟前闪了几个眼神。杨旭却笑道：“你冲我挤眉弄眼干什么？”

薛志钦笑也不是，怒也不是，也无心再问了。

杨亦杰在屋内转了一圈，又犯了瘾，掏出烟盒，里面还剩二根。自己叼了一根，另一根连盒子一齐伸向杨旭，“你抽不抽？”

“好哇。”杨旭欣然接受。

杨亦杰翻翻口袋，“我再去买包烟。”说完出去了。

杨旭将烟凑在鼻端慢悠悠嗅着，并不着急点。薛志钦的惊讶全落进眼里。他面露微笑：“你那是什么表情？”

瞧他那得意样儿，薛志钦真想像个女人似的挑拨离间一下，挫挫他的自得。可是那么做全无意义。所以最多耸耸肩，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里却佩服杨旭的本事。刚才那一幕，显出他二人之前的矛盾自是揭过不提，和好如初了。杨旭的直接与果敢，让他在与人相处中，虽难免惹人不悦，却总能化险为夷，因为他会主动去尝试改变某些事情或看法，求同存异；与自己避而不谈，佯作忘记的消极处理方式相比，显然更洒脱、更彻底、更不留芥蒂。

薛志钦问：“你会抽烟的？”

杨旭摇头。

“那你为什么接着，好像迫不及待的样子？”

杨旭又笑了，竖起烟当一支枪管在鼻尖上点点，“你应当在恰当的时候接受人家的好意。”

“可我觉得更像是谋杀。”

“同生共死也是不错的一件事情，大家路上有伴。”

“要抽你外面抽去，我们寝室可是无烟寝室，有消防探头的。”

“是吗是吗？”杨旭仰起头看，“我怎么没发现在哪儿？”

薛志钦笑着咳嗽，举起桌上的茶杯，“你可以检测一下是否灵敏。”

杨亦杰买烟回来，与杨旭一起在楼道里吞云吐雾。毛晓兴差不多前后脚，看见两人摒弃前嫌凑在一块呼吸与共，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薛志钦无法理解他们为何要选择抽烟，是否满腔心事只有通过这种愚笨的方式来吐露，还是非得将精神专注于某件事上，以此避免自己胡思乱想。飘散的烟有看得见的重量，仿佛千丝万絮交织而成的语言，薛志钦想象着墙外三个同一刻沉默着的男孩，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的改变着，最后变成沉重不堪的男人的么？

时间正好，靳楚歌上线了。看到薛志钦前晚的回复，惊讶的问：“我刚下你就上，前面干嘛去了？”薛志钦还没回答，他又说：“你的IP终于变了。”

薛志钦忽然想到，在杨旭房里和靳楚歌聊天时，用的是公网，此时在教育网内，靳楚歌一眼就察觉了IP段的不同，或许早有注意了。薛志钦不想撒谎，可要解释起为何跑到杨旭那儿去住，势必又得将这一大堆麻烦事全说给他听，他会乐意听到么？他会不会介意某些事情？隔着千山万水，万一他起疑而引发误会，拒绝听取解释，该如何是好？薛志钦打算忍着，不是欺骗，而是等他回到自己身边时再当面向他说清楚前因后果。

好在靳楚歌并没有追究的意思，得不到薛志钦的回话，又发了连串“喂”，要唤起他的注意。

薛志钦简单的说了三个字，“下雪了。”紧跟着问：“你什么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