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连着两天,杨亦杰不见人影,音讯全无。他有过这种无故失踪的先例,最近的一次就在过去不久的十月,所以毛晓兴和郑磊并不惊慌,他们知道现在杨亦杰卡上有不少钱,如今这世界,只要有钱,没有摆不平的事。薛志钦不这么以为,但心中的焦虑无法跟他们说清。
事件的源头在杨亦杰的女朋友那儿,等不到杨亦杰,薛志钦便想找她试探试探。上次让郑磊去询问过,薛志钦还记得她寝室所在,可她的室友说,她已经不住寝室,无人知道她的联系电话。薛志钦诸般恳求,甚至说出人命关天之类的话,自己也吓一跳。一个女孩不忍心看他如此苦苦哀求,趁其他人不在寝室,终于将手机号抄给了他,同时有些怜悯又有些劝告甚至还有些厌弃的对他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你做这些没有用的。”
薛志钦理不得这么多,连声道谢,攥着写有号码的纸条奔到公用电话亭,照着号码拨了过去。
接电话的声音是她的没错,她对薛志钦开门见山询问杨亦杰的下落相当不满,一连串“你谁啊你谁啊你谁啊”的质问,很不耐烦。当薛志钦说明自己身份后,她立刻沉寂无声了。薛志钦听见电话那头轻微的隐约的声响,应该是她用手捂住了话筒,寻找可以说话的地方。于是耐心等待。她好像去到了另一个房间,环境的噪音都不见了。她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我们已经分手了。”像是怕不够令人明白似的,她又强调:“分手很久了。”
“我知道。”薛志钦淡淡的说,“我只是想问一下,这两天他有没有去找过你?”
“有。”
“什么时候?”
“昨天。”
“找你做什么?”
“你烦不烦啊!”她对薛志钦没完没了的问题失去了耐心,“我和他之间的事干你什么事了?”
“你让我转交的那个信封。”薛志钦对她语气中的极度不耐烦没有任何反应,不卑不亢的说,“那个信封里面装的是什么?”
“钱。四万。”她的回答直截了当,知道他肯定会接着问,干脆连数目也主动说了出来。
薛志钦立刻发现了问题,“多少?”
“钱多少和你无关,只要你转交给了他就行了!”薛志钦的追问激起了她的愤怒,但这愤怒更像是为了对错误进行掩饰,“问完了没有?没事我要挂电话了!”
“等一下!”薛志钦撑住电话亭的扶手,仿佛那样就能阻止她挂断电话,“他把信封还给你的时候,里面应该就是四万,你为什么要说少了一万?”
她突然轻蔑的冷笑起来,“你亲眼见到他把钱还给我?又亲耳听到我对他说少了一万?那些钱本来就是他的,多了少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这么轻易的将一切推得一干二净,并且继续往杨亦杰身上栽赃,薛志钦简直难以置信,无论如何都不能将曾经见过的那个漂亮可人的女孩子与现在这个恶毒恶心的声音联系起来。她的话无可辩驳,他不是当事人,所以只能对打这个电话的初衷再一次强调,“你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昨天是去找你,但是到现在都没回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声音更为尖厉,“他昨天砸坏我朋友的车,要不是我拦着,不死也得残废。他再跑哪儿去我怎么知道?”
这个消息更是意外之极,薛志钦不知所措,“你朋友的车……”脑中闪过一道银色的亮影,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片段被串连起来了,“……是这样……我明白了。那天我看见你从一辆车里出来,进了楼道。更早的时候我就看到过那辆车,其实你们一直都跟在我身后吧?我不知道你或者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杨亦杰现在确实失踪了,如果今天晚上他还不回寝室,我们会报案的。我记得那个车牌号。你可以不必和我解释,但不知可不可以不必和丨警丨察解释。”说完挂断了电话。
留在卡槽内的IC卡使电话机持续发出尖锐的声响,就像她来不及传递过来的愤怒的嚎叫。薛志钦靠着电话亭壁,哑然失笑。刚才那番话算不算恐吓?无中生有的事实信口胡诌,居然不吞不巴一气呵成,眼睛眨都不眨。实在是她给人的感觉太过恶劣,不狠狠的吓唬一下,难出胸口恶气。
然而短暂的不快消除之后,留下的却是更多更深的迷茫。不管他们昨天见面以及之后又发生了怎样的冲突,他们之间的矛盾确实不是自己能够插手的。唯一让他困惑不解的是,信封内的那笔钱,到底少是没少?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两人必定有一个撒了谎——是杨亦杰,还是她?如果是杨亦杰,他会因此得到什么好处?无非是一万块的差额。可他并没有让自己赔偿,那么撒这个谎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是她,可她说那些钱本来就是他的(为什么?),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数字上做游戏?从感情上说,薛志钦相信杨亦杰不会撒谎,那么这个撒谎的女人用心就相当险恶,朋友之间的相互猜忌,比任何武器都更伤人心。
当晚薛志钦呆在寝室做网站,毛晓兴和郑磊的活动照旧。九点多的时候有人拍门,薛志钦猜想或者是杨亦杰,心情有些激动,这次一定要将自己听到见到以及想到的所有事情原原本本的全部说给他听。然而门开之后大失所望,眼前晃动着的是杨旭那张莫可名状的脸。
“干嘛不开灯?要不是毛头说你肯定在寝室,我还真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你了。”
“找我干嘛?”
“听说你最近缺钱用,帮你找了个赚钱的差事。”
“跟你出台?”薛志钦意含讽刺。
“靠!上辈子我跟你真有仇哇!替你想办法赚钱还是我别有用心啦!”杨旭将寝室的所有灯全部打开,“就你这种喜欢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小动物,让你出台你也得敢呀。”
“有钱赚你干嘛不自己干。”薛志钦毫无兴趣的随口敷衍。
“说实话,我是想,可是干不来。”杨亦杰拖过张凳子在他电脑旁坐下,“你正在做网页哪,那正好搭车顺便。”
薛志钦挑起嘴角,“你就干不来啦?老了吧?”
杨旭呵呵一笑,“和你说正经的。我楼下那几个开店的朋友,听说在米国那边开始流行个人在网上开商店,中国的民俗小玩意很多米国人都挺感兴趣,赚钱机会大大的有。他们已经在那啥购物网上注册了一个账号,但是卖的物品数量和种类有限制,所以希望在国内也有个专门的网络店面可以让那些米国人访问。认识的朋友里面,擅长做网站的不多,尤其是这种商业性质的,你已经做过好几个了,帮帮忙吧,不会亏待你的。”
杨旭说得认真,薛志钦反倒为难起来,“我做过的那些网站,虽然是商业公司的,但都只是信息展示,没牵涉到商品实际的购买交易。网络商店肯定牵涉到商品运送和钱款划拨,信用机制没法建立和保证。”
“难道我没说清楚么?你帮做这个站,也就是做商品信息展示,实际的购买行为还是在米国的那啥网上进行。你怎么跟不上网络发展的步伐了?是故意跟我装傻吧?”
薛志钦无所谓的笑道:“等我弄完这个再说。还有两天人家就得要了。”
杨旭进来后,寝室的门一直敞开着,楼道的冷风一阵一阵往里灌。薛志钦回头看了几眼,对杨旭说:“你出去的时候记得把门关上。”
“我什么时候要走了?没说过要走呀。”
“房里不是还有人等着嘛,丢下人家一个不好吧。”薛志钦语气暧昧,“今晚就你们两个人哟。”
“你说毛晓兴?我现在和他情同兄妹,不可能的啦!”杨旭的话令薛志钦瞠目结舌。
“谁是兄,谁是妹呢?”薛志钦笑得很古怪。
“当然他是妹妹。我又不是……”杨旭挑挑眉毛,一个期待心领神会的微笑,“你说是吧?”
薛志钦盯着屏幕说:“不知道你们两个谁打架更厉害。”
“你威胁我?告诉他我也不怕……”
寝室门忽然狠狠的关上了。二人皆惊而回头,门口不见人影,难道是风关的?薛志钦想起身去看看,他的直觉是杨亦杰回来了,因为卫生间的灯是亮的。尽管之前没有注意,但喜欢灯火通明的杨旭未必多手到连无人使用的卫生间里的灯也不放过。
“那里的灯是你开的吗?”薛志钦悄声问。
杨旭摇头。
“我去看看。”薛志钦打个手势,轻轻走向与门廊相连的洗脸池。
他先听到几声近似呕吐的声音,然后看到了那个站在洗脸池前的身影。
两天不见,杨亦杰像变了个人,头发凌乱,衣冠不整,浑身上下都是尘土,某些地方被撕成一条条的,漏出了里面的布。他弓着脊背,一手捂着胸,朝着水池咳嗽,肺好像一团破败的棉絮,随着他的背脊的耸动发出空空的声音。咳了一阵,他往水池里吐口水,薛志钦看见了一闪即逝的鲜红。杨亦杰扯掉挂在身上已经碎裂成布条的衣服,抹一把嘴,放开水冲洗双手。露出来的手臂累累伤痕,薛志钦触目惊心。
“你没事吧?”关心的急迫心情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薛志钦的声音显得迟疑而胆怯。
杨亦杰仿佛没有听见,只是低头搓手,接着无止尽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