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旭还是嘻笑,道:“你是还没感受到这种压力。你说的这些没错,但是有时候妥协并不是因为懦弱,而是不想多伤害其他人。”
薛志钦紧跟道:“也不能就伤害自己吧?”
杨旭叹口气,想开个玩笑,又觉得不是时宜。
两人一时都没再说话。薛志钦想着杨旭刚才那一句,“你是还没感受到这种压力”,确实,没有家庭的缺憾,在这一刻却成为勇于承认自己的有利条件,然而那所谓的压力,他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很久之前,靳楚歌还没表明自己对他同样的爱意,他就已经背负上了来自靳楚歌家庭的潜在的压力。这种压力,在大一寒假那一阵感受得尤为明显。他觉得自己是在有预谋的做一件坏事,要偷去或抢走他们的孩子,而靳楚歌一直浑浑噩噩。经他事后坦诚,那一段之后又很长一段的时间,他心里都在反复交战,虽未明说究竟为何,但孰知没有因此而生的种种艰难呢?也就是这样的时候,他们同时面对着来自靳楚歌家庭的压力,那种无助的感觉令他欲振乏力,毕竟不是自己的父母,他只是一个局外人,他只能冀望着靳楚歌如己一般坚强。如果不是,他有心无力。
(八十八)
靳楚歌买了水果回来,三人又一起呆了一会儿,杨旭说:“不用三个人都在这儿吧,留一个守着就可以了。”薛志钦微有迟疑,杨旭又道:“我留这儿行啦,你明天早点来接我班。”
薛志钦很是感谢他如此自告奋勇,和靳楚歌从医院出来,时间已不早,便回了寝室。国庆期间晚上不熄灯,以往一到就寝时间整幢楼就漆黑一片,这会儿却仍旧灯火通明。进了寝室在床头坐下来,薛志钦还是觉得恍若一梦,刚才一路都没说话,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着的都是那些慌张的或令人沉郁的情景。
二人先后洗过澡,关了灯,侧身相对而卧,靳楚歌在黑暗中笑道:“你和你寝室那帮同学感情还是挺好的嘛。看得我都有些妒忌了。”
薛志钦拉过他手,枕在他胳膊上,脸贴着他胸膛,温热的体温和扑通的心跳让他觉得心安。“你妒忌什么呀。这和感情好不好没什么关系,就是……”
“我知道的,开个玩笑而已。”靳楚歌轻抚他背脊,温言安慰。
薛志钦在心中说:“你不知道。”却不出声,只是像小狗一样紧紧的贴着他,紧紧的抱住,像是怕一松手他就会飞掉。
靳楚歌虽觉奇怪,但万难知晓其中的曲折复杂,只道他又被勾起了伤心往事,正暗自难过。这方面靳楚歌始终感觉自己的笨拙,他不知如何才能安慰,但知道薛志钦早已习惯了独自坚强——就因为是这样,才更心疼。
“什么时候你才会把你心里所想的那些都说给我知道呢?”靳楚歌不禁这样问道。
薛志钦没反应过来,“什么?”
“没什么。”靳楚歌托着将他整个的贴到自己身上,“我只是想和你说,有些事,一定要让它过去……就算是伤心……还有我。”
薛志钦默默无言。这样宁静的日子,还剩下多少呢?回首总是发现生命不可逆转的从单纯走向复杂,那些日渐积累的沉重心思,叫人难以抗拒。从前的岁月是那么的令人怀念,就算当时深觉苦恼,现在想来却甘之如饴。他真的不敢想以后。未来总是显得很遥远,充满了未知之数,让他深感恐惧。因为昨日已成定局,他可以反复回味和寻觅,串联起事情的起因、经过乃至结果,而明天,未知的明天,会有多少像今日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呢?
这一夜他们都很安静,睡得却不安稳。薛志钦时常从梦中惊醒,抱着靳楚歌心悸不已。面对靳楚歌的询问,又浑然记不起梦中所见,只记着那空虚惶惑的感觉,如怪物般不停撕咬着他的心,痛入骨髓。
天刚破晓,二人无心再睡,起床前往医院。哈欠打了一路,薄雾一浸冷风一吹,多少精神了点,但还是不脱萎靡。本以为病房中两人应还睡着,不料从窗口望进去,看见毛晓兴已坐起身子,靠着床头,杨旭则坐在床尾,二人聊着天。
见他们进来,毛晓兴只是呵呵一笑,杨旭却惊讶道:“这么早?”
薛志钦道:“我们又不是来换班的,是来探望一下,然后去吃早餐。”
靳楚歌问:“好些了吧?”
毛晓兴点点头,道:“谢谢师兄。”
薛志钦道:“我还以为你会昏迷上十天半月才会醒呢。”
杨旭道:“哪里!不到两点就醒过来了。我那时正犯困,他一巴掌拍我脑袋上,差点把我给打晕了。”
四人都笑起来,谁都都没提昨晚之事。
闲聊一阵,等到早餐时间,薛志钦真要走,杨旭当然不放,毛晓兴说:“你们都去吃饭吧,不用担心我了。我觉得没什么事了,自己可以出院的。杨旭昨晚陪我说话,一直没睡,你们肯定也都没休息好。回寝室去睡觉吧。”
杨旭立即收起打闹的姿态:“我说着玩儿呢。还得等人送伪造病历来,我要回去了,等下再跑过来麻烦。”
毛晓兴显然不明白所说何物,“什么病历?”
这三人相视一笑,薛志钦道:“医生怀疑你滥用药物,我们和医生解释说你有产后痛,医生让拿你过去的病历给他看,以做证明。”杨旭一听就乐坏了,笑得喘不过气,毛晓兴一脸凝重,支吾几声似想解释,又开不了口。薛志钦笑道:“开玩笑的啦,别当真。”
嘴上虽不说,但他们仨都不放心让毛晓兴一人独处,杨旭继续留下来陪他。靳楚歌和薛志钦在食堂吃过早饭,又给杨旭和毛晓兴各买一份,靳楚歌说:“我就不去了吧。你什么时候方便了,就打电话给我,我先回寝室。”
薛志钦想,若靳楚歌继续跟着,确实不太妥当,毛晓兴现在是什么心态还弄不清楚,他在场,很多话都不方便说。于是点头道:“好吧。”神色间却是不舍。
靳楚歌微笑着轻抱一下他,“乖啦,一个寝室的兄弟,理应多照顾不是?”
当薛志钦声明他开始接班看护之后,杨旭还是没法走,他得继续等人把病历送过来。毛晓兴知道自己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脸色一直是羞愧的。杨旭待病历送到,立即拿去给医生看,洗去了毛晓兴滥用药物的嫌疑。医生语重心长好一番教导,警告毛晓兴以后用药一定得谨遵医嘱,不然小命玩完还不知道是怎么丢的。又做一次检查确认无大碍之后,这才允许出院。回到寝室,已是下午了。
杨旭赶着回他住的地方谢他帮忙的朋友,人老远送病历来后,被他打发到自己房间去等着,怠慢已久。他们在寝室楼下分手,就薛志钦陪着毛晓兴上楼。临别前杨旭悄声对薛志钦说:“我陪他差不多聊了个通宵,把我所知道的理论都说给他听了。”
薛志钦惊笑道:“你乱来。”
杨旭道:“我宣传大是非,你处理小细节,分工合作啦。做思想工作也得讲效率嘛。”
“你乱说一气坏事了怎么办?”
“我可都是有理论基础的呀。你要信不过,我找高人来。”
薛志钦摆手道:“得了吧!不听你瞎扯了。要是再有什么事,我们整个寝室,不,全班都不会放过你。”
杨旭叫道:“和我无关哪!我是一片好心唉!”
薛志钦快步上楼,为毛晓兴打开寝室门。室内有些狼藉,毛晓兴本想收拾,被薛志钦劝止住了,叫他在杨亦杰床上躺着,被呕吐物弄脏的毛巾被单都卷了送到洗衣房去洗,然后又拿了拖布清洁地板。
毛晓兴心中感动,感谢的话说不出口,好半晌,才认错似的道:“我是一时气闷,药就吃多了……你别多想。”
薛志钦看他一眼,“没事吃什么药?你当是糖啊?”想想觉得不解气,又道:“你这样会遭天谴的!如果我们没发现,等假期回来一看,啊,床上摆着一具尸体,你要让我们一辈子不得安生?”
毛晓兴苦笑,说道:“这药一直吃着没什么效果,我就以为……”
“你以为!”薛志钦截断他话,突然笑起来,“到底你从哪儿弄来的药?我听医生说这药一般人可买不到。”
毛晓兴叹口气:“医生开的。我去看过几个医生。以为这……能治……”薛志钦愣了一下,不可思议的盯着他。毛晓兴眼神闪了闪,续道:“那医生也说能治,就给我开了一些药,让我按时吃,我吃了没效果,还是会……会有兴趣,我以为是剂量不够,所以一次吃了很多……我也没想……这纯粹是个意外。”
知道了他并不是自寻短见,薛志钦多少松了口气,但毛晓兴的愚昧还是让他如鲠在喉禁不住出言讥讽:“切了最有用了。”
但毛晓兴居然接道:“杨旭说切了也没用,喜欢什么是先天决定的,和有没有器官没有关系。”
薛志钦扑哧笑了,没想到他单纯得这么可爱,把一句气话也当真;复觉悲哀,这般单纯的心思,又遭受着怎样的世俗偏见的桎梏和污染啊。他不知该如何去纠正,便问:“杨旭还和你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