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飞机的事两人根本帮不上手,而实际上工作量也不大,基本上就是张叔拿着高压水枪在前面冲,薛志钦和杨旭就在后面跟着看,偶尔的帮他扯一下盘在地上有些纠结的水管。高压水枪细密的冲刷着飞机外壳焊接处每一个积尘的角落,急速冲出去的水柱撞上机壳,四下溅开,并腾起阵阵水雾。薛志钦跟着水柱不停的变换观看方向,杨旭是看不出所以然,但满面微笑的薛志钦却分明看到,水雾折射出的彩虹,将这只颇显老态的蜻蜓笼罩在幻梦般的光影里。待布满机身的水珠被蒸发殆尽,机身重又显出晶亮的金属光泽,一扫初时的疲态,熠熠生辉。
“怎么样?还不错吧?”张叔绕着飞机转了一圈,自我感觉良好,满意的同时,也希望得到他人同样的看法。
“嗯,看上去比刚才的感觉好多了。”薛志钦确实认同这一点。
“什么时候能带我们飞上天玩玩?”杨旭迫不及待的问。
“等他们回来吧,这飞机可是用来干正事不是用来玩的。”
于是张叔进屋去和爷爷奶奶话家常,杨旭又爬进驾驶舱装模作样的当自己真的是飞行员,薛志钦则坐在树荫底下,静观那蓝天白云,想起那千里之外的人,心中又是百感杂陈。记得自己也曾和他说过飞翔的梦想,却想不到这个梦想的实现,却与他无关,甚至他都不在身旁。
纪远和纪父显然不会那么快就回来。吃过午饭,薛志钦又睡了好一阵子,醒来的时候,纪远和纪父已经在屋后忙活了,并且听动静,飞机好像都快准备起飞了。
“刚要去叫你呢。”纪远转身看见趴在窗口的薛志钦,对他笑道。
而此时的杨旭,早已经坐在了后舱里,见薛志钦出现,赶紧拉开舷窗,冲他招手:“臭家伙快上来,还能坐一个人!”
薛志钦摇头,大声道:“你先吧。”
“怎么了?”纪远问。
薛志钦晃晃脑袋:“我去洗下脸,人睡得晕晕乎乎的。”
“那你抓紧时间,飞机就要飞了。”
“你让他飞吧,我坐下班——应该还有下班吧?”
“有,事情一下子做不完的,可以让你跟着多飞几次。”
“什么事啊?”薛志钦用水冲了一把脸,山泉清冽,睡后混沌的意识清明了不少。
“不是跟你说过么?撒种、除虫、施肥。”
“一次做得了这么多么?”
“当然不行啦。我和我爸刚才就是到山外运除草剂回来,这次飞机是去撒除草剂。”
“唉,那些草真可怜,招谁惹谁了。”薛志钦叹了口气,做悲天悯人状。
纪远笑道:“你爱吃的松子可不是从草里边长出来的吧?”
杨旭又在那边叫:“钦钦,你上不上来呀,飞机都快要飞了。”
薛志钦在胸口划十字,道:“不用害怕,上帝会和你同在的。”
“不来拉倒!”杨旭啪的一声扣牢了舷窗。
张叔做好了各项准备,也坐进了驾驶舱,回头又和杨旭交待了几句,这才发动了螺旋桨。
飞机展示着它应有的轻盈身姿,在已然西斜的日光中,越飞越远。那身后长长的尾迹,在天空和日照的映衬下,不断的变幻着形状和颜色,有如飞行表演般,无比瑰丽。薛志钦终于知道其实那是除草剂药粉,对草来说凶险无比的东西,却有着如此致命的美丽。
见薛志钦一直发呆,纪远取笑道:“后悔了吧?让你上你不上。”
“我才不想和那个唧唧歪歪的家伙挤在一起呢。”薛志钦皱皱眉头,“难得可以和天空如此亲近,身边塞那么一个青蛙一样大嗓门的家伙,太煞风景了。”
纪远笑笑,没再说什么。
飞机一来一回,大约花了一个多小时,当飞机重新落地滑行至跑道尾端,杨旭从机舱里猛的站起来,英雄般豪迈的挥动着双臂,开心的大声道:“感觉太爽了!”
“爽就爽吧,你能不能先下来一下?”薛志钦道。
“干嘛?”杨旭问,“我还没爽够呢。”
“你不能老顾着你一个人爽吧?这次该轮到我了。你下回再接着爽去。”
“为什么我要下回才接着爽啊?”
“因为一人一次的来,你不能一直都霸占着吧?再说,大哥也还没坐呢。”
纪远却在一边摇手道:“我不飞啦,你们两个玩吧。”
“为什么非要是一次一人呢?刚才我问过张叔了,这飞机一次可以载三人的——有道是独爽爽不如众爽爽,我们两个一起爽不是更爽?——你赶紧上来吧,我不会介意的,要是纪远上来可能会有点挤,但是你刚好。”
“你不介意我介意啊。”
“干嘛哟?这么排斥我。”
薛志钦皱眉道:“你让我单独一人飞一次好不好?你看你刚才飞的时候我就没跟你蘑菇。”
“那是你自己不愿意,我可是很热情的呼唤过你几次的。”
“你下不下来?”薛志钦有些窝火了。
“干嘛啦,真是的!为这么点小事就冲我发火,威胁我,你想一个人飞就一个人飞好了,我让给你还不行嘛,真是怕了你了。”杨旭乖乖的爬出座舱。
薛志钦展颜笑道:“嘿,真下来啦?真懂事,本来你再坚持一下我不愿意也只能愿意了,虽然两个人一起坐烦了点,但是总比没的坐要好。”
“啊?”杨旭傻了眼。待想重新回去机舱,薛志钦却已经把舷窗扣牢了,贴着窗子冲他挥手得意的笑。杨旭愤恨的道:“待会儿我挤都挤死你!看你还那么得意!”
做好重新起飞的准备,张叔也对薛志钦叮嘱了一番注意事项,比如绑好安全带、不能开窗什么的,薛志钦都一一点头表示记住了。
感觉像是坐在小汽车里,座椅深陷,只是没有汽车座垫那么松软,个子的关系,薛志钦只能露出大半个头在窗口之上,但是也足以环视整个天空了。
螺旋桨又开始急速旋转,卷起的风扬起了不少草皮树叶的碎屑,为了不被尘土迷眼,地上的人纷纷后退。薛志钦看着站在屋门口仍旧不停冲自己做鬼脸的杨旭,笑着做了个V的手势。然后飞机开始滑行,加速,两旁的景物快速后退,面前的空间却不断延展,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一个小小的颠簸,视线跟着陡然一抬,环顾四周,已然在天空的怀抱。
这感觉很奇妙,虽然是被座垫拖着,被安全带绑着,听不见风声,也闻不到空气的味道,但是那感觉却真的就像一片羽毛,轻轻的飘荡在空中一样。此时日在远山,回首看来时的山谷,已经隐没在夕阳荡漾的光影里,而那曾经看如晚霞般绚烂的烟雾,不断的从机尾喷出,因为隔得近,已经回复成灰白的原色,乘着风,缓缓降临这脚下的苍莽大地。这飞机没有平常客机那样一飞冲天穿云过雾的能力,不能浮于云层之上头顶幽深的太空,脚履奶酪般蠕蠕流淌的白云,有着不闻人间烟火的傲气;它只能飞行在离树顶不过百米的地方,落日生烟、树林的呼吸都能将它轻扰,想远离却又不能远离,虽向往仙世,但满眼满身却都是凡尘香火的气息。
薛志钦透过舷窗,俯视着脚下在暮色中愈发苍茫的大地,那曾经以为的飞翔应有的轻灵逐渐被沉重的归属感所代替。飞翔是喜,但是飞翔究竟是因为飞翔而飞翔,还是为着可以不再飘荡才开始的苦苦寻觅呢?落日中有翅膀奋力扑闪的痕迹,滑过眼帘,留下一个浓黑的身影。薛志钦的心,也因为这一个突然闪现脑海的问题,而变得愈发迷茫起来。
天空的色彩越来越浓重,飞机也掉头返航了。薛志钦仰靠在椅背上,遥望那几点疏星,想了又想,终还是忍不住偷偷的将舷窗拉开一条缝。霎时间,整个世界都涌了进来。晚风披着落日的衣衫,温暖,又带着空气里燃烧柴枝的焦火之气,混在森林葱郁的松脂味中,比起机舱几尺见方极易浑浊的空气,应该算得上沁人心脾。而也只有在此刻,薛志钦才觉得自己和天空的确是相连的,的确是融合的。虽然四周都是虚空,但这感觉却很充实,就好像曾经被靳楚歌抱举在空中一样,没有惊惶,只有欣喜。
待飞机停稳,薛志钦没有像杨旭那样做英雄状,而是静静的呆在机舱里,回想着身在空中之时的诸般情境,直到杨旭按耐不住想要挤进来,薛志钦起身让出位置,道:“你让我先出去,然后你再坐进来。”
“你不坐啦?”杨旭觉得奇怪,忍了又忍,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就真的那么讨厌我?”
薛志钦愕然道:“干嘛这么说?”
“不是说好了这次一起飞的嘛。”
“我说过吗?没有吧?”薛志钦笑,“再说,你也不看看时候,天都快黑了,还怎么飞哦。”
“也是。”杨旭好像才想到这一点,但瘾头正足,便又坐到驾驶舱装模作样的摆弄过瘾。
“感觉怎么样?”纪远问薛志钦。
薛志钦只是点头,没有直接回答。
“后两天还可以让你再飞几次,让你过足瘾。”
薛志钦微笑着摇摇头,说:“不用了,一次就够了。”
“怎么?”纪远有些疑惑。
“已经足够回味了。”薛志钦道,怕纪远不明白,又补充道:“这样的飞是讲感觉的,你觉得得像那个家伙,好像是在游乐园坐飞机一样,飞一次又一次飞到吐才算好么?”
纪远看着薛志钦好一会儿,好像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样,展眉微笑。
而薛志钦却在心中轻轻的说:“有些事,有些感觉,真的只是一生一次的,有过一次,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