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杨喜欢那双手。
因为那是一双堪比魔术师的手,能写出无比秀气美观的中文字,也能将沾满泥土的、与干巴树叶没区别的蔬菜和血淋淋的腥臭生肉眨眼间变成一桌香气四溢的美味佳肴。
虽然尝遍山珍海味的黎杨心知肚明,叶子书只会做最普通的家常菜,厨艺也并不高超。有时候会一不小心把菜炒糊,有时候脑子里想着事,会重复放两次盐,或者压根儿就忘了放盐,有时候还不得不查阅菜谱。
可黎杨就是喜欢看他皱着眉头给菜回锅时的模样,琢磨菜谱里写的“适量”到底是多大量时愁眉苦脸的模样,被油烫着时在身上蹭手的模样,挽起袖子拿钢丝球拼命刮锅底时的模样。
他认为,白玉微瑕才可爱可亲,且试想一下,如果给你眼前放一块完美的玉石,晶莹如冰,没有任何细微的纹路,请问你欣赏完之后,记住了什么?
什么也记不住。
而如果它是一块带着小小瑕疵的玉佩,欣赏完之后,你可能记不起那块玉佩的成色和来历,但你一定会对那块瑕疵有印象,且不会认为它乃是天价之物高不可攀。
这和稍显杂乱的家中永远比一尘不染的酒店卧房看起来更温暖舒适是一样的道理。
这么胡思乱想着,黎杨自顾自笑笑,撑起上身,拉过叶子书的胳膊,把落下来的衣袖一圈圈卷上去,低头在手背上轻轻亲了亲,心满意足看看叶子书突然间睁大的眼睛,歪着身子重新倒回灶台上。
“子书,我真的要追你。”
叶子书长吸一口气,摇摇头,剥人皮一样使劲剥下几片白菜帮子,扔进水池里,将水龙头开到最大,意欲摧枯拉朽消灭敌军一样狠冲猛洗。
黎杨在飞溅的小水珠里低声直笑:“不要做无用的抵抗。我决定了的事,你反抗也没用。”
叶子书“啪”地将菜叶子甩进水池里,湿淋淋的手指扯起自己的头发:“请你看好了,我是男的,男的!近视看不清请戴眼镜,远视看不清请离远点儿,还是看不清,请上医院!”
“上医院干什么,看心理医生么?”黎杨不以为然一扬眉,“医生一定会善解人意地告诉我,这不是病,而是人之常情。五十人里就有一个人是这样,比少数民族多的多,根本无需治疗,回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叶子书一脸愤然,将一摞白菜从池子里提溜出来,一把甩掉水,扔在案板上。
“咔!”
清脆的一刀,雪白的菜帮子一分为二。
黎杨看他一眼,闷闷咳嗽几声,将目光移到灶台上的一滩水上,伸出食指在水中慢慢划拉:“我认识的同事和朋友里也有这样的,没什么稀奇。《春光乍泄》,《断背山》,《我爱你莫里斯》,《蓝宇》,《霸王别姬》,好电影也不少,有空你可以看看。”
“咔,咔!”又是两刀。
叶子书将刀刃摁在菜帮子里,死死抵着案板:“我要上课写论文打工考试,没工夫看。你别没事找事行不行,还嫌我不够忙吗?”
黎杨一笑,扬扬贴着灶台的下巴:“你忙你的,我追我的,不碍事。”
叶子书的脸色像阳台外的霞光一样逐渐黑沉。他转过头,气汹汹瞪着他,攥紧刀柄的手指眼看就要因用力过度而抽筋了:“你听好了,你不是,我也不是。你喜欢打哑谜,我可以陪你,你病了,我也可以照顾你,至于其他的,绝对不可能。”
黎杨看看沾湿的指尖,探出胳膊,在未被洗菜水打湿的竹案板边角上画了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爱心,从眼角里瞥着他火星四溅的神情,无声笑了笑:“不破釜沉舟试一试,怎么能断定不可能?我都做好上刀山下火海的觉悟了。”
叶子书静默片刻,忽然深吸一口气,放下菜刀,转过身子,一手扶着灶台,端端正正站在他眼前:“黎杨,捉弄我就这么有意思,让你这么有成就感?”
声音沉得像阒寂夜色中的沼泽,将一切活物与光亮吞噬淹没。
突然冷淡下去的语气如同一支寒冰打造的利箭,毫不留情扎进黎杨心里。他猛地一怔,用心感受着箭伤带来的尖锐刺痛,抬起头呆呆看着他,一时竟呼吸滞涩,喉结上下耸动,却怎么也说不出话。
叶子书一字一句说地很慢:“从认识你开始,你就不停一刻的捉弄我嘲笑我。在图书馆,在树林,在海边,在谢婉面前,在你那些个贵客面前,在你的眼前。我到底哪儿欠你了?哪儿得罪你了?你为什么要这样?请你一条一条告诉我,我也好一条一条赔偿你。”
洋楼间渗进一缕几乎失去热度的阳光,堪堪泻在叶子书的侧脸上。另一半脸颊隐在没有被灯光照亮的暗影里,脸上挂着黎杨从未见过的表情。
那不是疑惑与不解,更像是指责与怨恨。
黎杨无法反驳,也并不想反驳,只是怕烫似的错开眼睛,慢慢坐直身子,靠近椅背里,从浴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却没摸到打火机。可他没有力气站起来寻找,便只默默晃出一根烟,咬在嘴里,拢拢浴袍,侧过头,眯起眼睛望向洒遍天际的的灰红晚霞。
“我是认真的。”他低声说,“这一次。”
因为高烧而微微泛红的左耳上,黑水晶中暗光汹涌,幽暗的海底透不进阳光,深深藏匿着旁人看不清读不明的情绪。
叶子书盯着水晶石上的平整棱角,紧紧抿住嘴唇。
他并非真的厌恶与黎杨相处,有时甚至还觉得与黎杨交谈要比与缺乏内涵的同龄人说话更有意思。可在他眼中,黎杨毫无疑问是个世纪难解之谜。虽然不及玛雅人的水晶头颅那样诡秘,但却经常叫人毫无头绪。他的许多举动中明显隐含着深层的奥义,可自己想破了脑袋也揭不开谜底。他时常从黎杨的声音里辨别不出悲喜哀乐,甚至经常分不出他到底哪句话发自内心,哪句话止于皮毛。
这样的感觉让他很疲惫,比如现在。
黎杨沉默许久,忽然转头一笑,笑得没心没肺:“子书,我不是要跟你商量,我只是想通知你一声。”
叶子书看他一会儿,别开目光微一摇头,冷淡淡道:“别做毫无用处的投资,不会有回报的。花也不要再送了,只能对我造成困扰,没别的用处。”
他转过身,重新拿起菜刀,一刀一刀,缓慢而坚决地接着切菜。白菜的汁液从刀刃下潺潺流出,被昏暗的天光染上几分浅淡的绯色。
黎杨几不可闻地长出一口气,倒靠在椅背上,看着他浸染在暖色光线中的侧影,缄默不语。
绯红中忽然渗进一缕扎眼的血红,叶子书将切下一半的刀抽回来,若无其事打开水龙头,将手指伸到凉水中冲洗。水声嘈杂,像从四面八方猛烈冲撞心扉的思绪一样杂乱无章。
立刻离开。他的潜意识这样怂恿他。
做好这顿饭再离开。他的良心这样劝说他。
把钥匙还给他。他的理智这样提醒他。
不能给一个病人甩脸色。他的同情心这样督促他。
细细一缕血液还未及汇聚成河,便消失在了视线里。可叶子书却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乏力,像失血过多无法支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