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杨先他一步,在其中一个按钮上按了一下。“滴”一声轻响,风声变小了,急躁的呼吸声却更明显了。
叶子书迅速收手,一把拍上自己的脑袋顶,胡乱揉几下,“咚”一声将额头抵在车窗户上,气汹汹地皱紧眉头,与外后视镜里的自己对视。
黎杨看他一眼,咬着下唇上的死皮想了片刻,也不管他到底爱不爱听,想不想听,忽然慢悠悠说起没头没脑的话来,
“小时候奶奶在院子里支过一个丝瓜架,结出丝瓜以后,新鲜的可以做汤,晒干了可以洗碗,还挺实用。”他的唇边浮起一丝怀念,“架子太高,我得踩着凳子才能摘到,奶奶老是猫着腰,一面按着凳子两侧,一面大呼小叫,生怕凳子突然翻了摔着我。只可惜后来我长高了,用不着踩凳子了,丝瓜藤却不知道为什么,死了。然后只好在菜场上买,但总觉得缺了点儿意思。”
他停一停,问道:“你喜欢喝丝瓜汤么?”
叶子书靠在窗户上,闭上眼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黎杨继续说道:“小时候我其实不太喜欢,总觉得黏黏糊糊的……”低低一笑,“像鼻涕一样,有点儿恶心。但人的口味长着长着就变了,比如小时候爱吃肥肉却不爱吃香菇,但长大了发现,肥肉又腻又油,实在难以下咽,而香菇炖鸡却出乎意料的香。等我出国以后回想起来,觉得丝瓜汤简直是极致美味。出国之前奶奶怕我在国外吃不好,想教我做饭,说了好几次,都被我当成了耳旁风。现在有点儿后悔了。”
“回忆中的味道最美,”他在红绿灯前停下,抬起眼睛看着头顶上倒计时的牌子,声音也像松了油门一样,瞬间低沉下去,“你做的丝瓜汤和奶奶做的很像,我很喜欢。”
叶子书猛一愣,扭回头飞快看他一眼,随着他的目光看向趋近于零的倒计时,揶揄道:“丝瓜汤那么简单,谁做出来大概都一样。”
黎杨不置可否地扯扯嘴角,并不回话。打转方向盘,拐上一条小路,远远可以看见位于丁字路口的咖啡馆。他放慢速度,打开转向灯,慢慢靠边,停在咖啡馆侧窗外的咪表前:“子书,我等你下班。”
叶子书在心里叹口气,淡淡地说:“我九点才下班。”
黎杨摘掉墨镜,搁在方向盘前:“我知道,我就在这儿等。”
叶子书一抿唇:“别等了,今天不能去你家。”
黎杨稍显惊讶地看他一眼:“怎么,晚上有事?”
叶子书垂着眼睛解安全带,迟疑着点一下头。
“什么事?急事?”
“嗯……也不算。”叶子书打开车门,迈出一只脚,随口胡编,“同学过生日要一起吃火锅,约好了的。”
黎杨脸上顿时浮起浓浓的失望,可叶子书一心想逃离,一眼都不想看他,飞快地背上背包,钻出车子,扔掉喝下一半的咖啡,几步迈上台阶。
黎杨紧跟着出来,朝他的背影喊道:“子书,我就在这儿等你,晚上送你回去!”
叶子书扭回头,勉强一笑:“不用了,谢谢,还有十几个小时呢,难不成你还想在这儿干等么?”琢磨琢磨,又补充道,“丝瓜汤很容易,你去网上搜搜,肯定有菜谱的。”
黎杨依旧坚持道:“信号灯不知道能不能修好,坐公车的话回去都得十点了,还是我送你吧。”
叶子书忍着火气,转身往店里冲,边冲边喊:“真的不用,别等了,等了我也不坐!”狠劲推开门,一头扎进店里,跟登上了诺亚方舟一样长吁一口舒坦气,笑盈盈和几个店员打招呼。
咖啡馆里开着暖空调,门窗上结着一层浅浅的白雾。玻璃门晃悠几下,彻底关上了。挂在门上的铃铛“叮铃铃”响着,响声从并不严丝合缝的门缝里隐隐传来,和进门人的笑声一样欢快愉悦。
黎杨扶着车门,怔怔站着。疾风掠过街口,撩起风衣一侧,将寒气一股脑灌满了胸膛。
卡在垃圾桶口处的咖啡杯上,抽象化的吉普赛人正瞪着大眼,咧开大嘴,冲他笑。
叶子书站在收银台后,笑容可掬地为客人点单结账。
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快三个月了。刚开始的时候很不顺,虽然手脚还算麻利,学东西也快,但英语说得磕磕巴巴,只能用单个单个的词汇来表达自己的意思,连声最基本的问候都说不好,闹出不少尴尬。
虽说店长是黎杨的朋友,但外国人向来直来直去,公私分明,并不会因为是熟人介绍来的就给他特殊照顾。
黎杨时不时会打电话问问他工作的情况,叶子书从来都只报喜不报忧。但叶子书不知道的是,黎杨也会给店长打电话。他到底吃力不吃力,辛苦不辛苦,黎杨一清二楚,只不过从来不当面揭穿罢了。黎杨也时常会在闲谈中教他与当地人相处的方式。比如说,他们最喜欢谈论变幻不定的天气,而如果说起孩子和宠物,他们会滔滔不绝跟你聊大半个钟头。
不经意间落入花盆中的水滴虽然不起眼,但不会因为一次性浇进过多的水而溢出盆外,也不会从花盆下面的小洞漏出去,往往最容易被植物的根茎吸收。然而,当时的叶子书仅仅看到黎杨如洪水猛兽一般迎面冲撞而来,并不曾意识到,从第一天相遇开始,他就一直在不自觉地接受无声细雨的滋养。
叶子书成功报出一位常客平日里最爱喝的咖啡,熟练地操作着收银机,与客人谈论几句一早起来就刮个不停的大风,然后趁没有别的顾客前来点单,绕出柜台,收走几副脏碗碟,将各个桌上的小花瓶和调料罐挨个放回原处,取来抹布擦拭桌面,眼睛却向窗外瞟去。
已经快两个小时了。那人靠在烁烁闪光的银色车门上,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电线杆子一样戳在飕飕冷风里,一手插着口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一副要往死里吹、往死里抽的架势。
叶子书稍稍停下手里的活,攥着沾满洗涤剂的抹布,不由皱起了眉头。
花样繁复的玻璃吊灯光线昏黄,店内的摆设也以暗色为主,站在窗外基本上看不见店内的情形,而黎杨也并不往里看,乱发下的目光也被吹散了一样,飘忽不定地游离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上。
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在看,就好像那一烟一车便已是他全部的世界。
叶子书有些在意,却没有理睬,继续干自己的活。只偶尔瞥他一眼,以确定那人没有像街对面饭馆的招牌一样被大风刮到马路中间去。
布朗尼蛋糕和苹果派今天很受欢迎,半天还没到就已经卖掉了一半。叶子书蹲在冰柜后,打开推拉门,用蛋糕夹将剩下的蛋糕推到最里面,摆放整齐,增加卖相。
他眯起眼睛,隔着冰柜的弧面玻璃,看见一个变了形的模糊人影将空烟盒扔进垃圾桶,掏出钥匙锁了车,一步一步走到路口,在歪七扭八骤然刹住的车辆前不紧不慢穿过亮着红灯的人行横道,走进一家便利店。
叶子书吓了一跳,“噌”地站起来,差点儿喊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