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头儿，你真的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走吗？”他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目光里若有深意。

“哦，不不，我没那么好奇，你要是不方便说，我也没有必要知道！”我连忙否认。

他先是凝视了我片刻，然后苦笑了一下：“好吧，头儿，我告诉你，其实是我妈妈不喜欢我再在这里干了！她答应我，如果我离开，她会给我五百万，我愿意到她的公司工作也行，继续深造也行，自主创业也行，甚至只是先出外走走，见见世面也行，总之，她会一切按我的愿望安排好的！”

我瞠口结舌地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怎么有这样的母亲！我们这单位虽然不敢妄称有多么的好，但也算是有点规模的企业，近几年大学生的就业形势不乐观，有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进来，为什么明明她的儿子经过自身的努力考进了这里，她却在他还没有另一步计划的情况下，一心想要让他离开呢？

他看了看我疑惑的神情，踌躇了一下，低下头来，小声对我说：“头儿，你一定很奇怪吧？我有些话想和你说说，这些话，我还没怎么跟别人说过呢！我希望你听完后能给我意见。”

我更加惊讶了：他究竟要我告诉什么？那么神秘？不过我也发现，或许是自己的性格能够体谅人的原因吧，所以从小到大，总是有许多朋友愿意相信我，把心里的事情与我分享。而我现在也从他的神态看出了他对我的信任，所以，我自己也要对得起他这份信任。于是我用肯定的语气对他说：“你有什么话就放心地说吧，如果能帮得上你的话，我一定会尽力的！”

“头儿，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他先呵呵一笑，然后换了比较严肃的表情：“你记不记得，你以前训斥过我，不要恃着有高层亲戚就放肆妄为，我现在老实对你说吧，那个高管，不是我什么亲戚，而是我的父亲！”

“啊！”我吃惊地望着他，脑海里飞快地搜寻一下，好像不记得总部有哪个高管姓沈啊？同时心中又升起了另一个疑问：就算你的父亲在高层任职，你妈妈也没有理由一定要你辞职啊？

“头儿，你不会想到我父亲是谁的，因为我跟他不同一个姓！”他一下猜出了我的心思，告诉我说：“我妈妈和我爸爸已经离婚很多年了，我跟我妈妈姓。我妈见我这次考进这里来，以为我是故意的，要借此令她伤心，也令父亲尴尬，所以她才会反对！”

我想不到他会把自己家庭的私事也向我透露，一时呆住了，都不知道怎么回答。稍顷，我方才含糊地问了一句：“那么，你妈妈一定很爱你吧？”

“我不知道。我长了二十多年，其中有十几年没怎么见过她！”他忽然冷淡地说。

“怎么会这样？”我更为惊讶了。

“她跟我父亲离婚后，不久就嫁了一个老外，出国去了，我是跟着外婆长大的，一年也见不到她一回。到我高中的时候，她跟老外离婚，回国发展，在省城开了一家公司，我才重新经常见到她！”他对我谈起了往事，开始时还语带犹豫有点不好意思，但渐渐地，他的话说得痛快起来了：“她回国的时候，我已经念高中了，她提出送我出国读书，我心里就呵呵了，你在外面的时候不叫我过去，现在你回来了才说送我出去，究竟什么意思！我说我不去，她看我态度坚决，也没有勉强。我大学毕业后，她叫我到她的公司工作，我也不想去，刚好有同学到这里来应聘，我陪他一起过来，结果同学没有录取，我自己反而被录取了，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上班了。”

我听着他的诉说，感激他对我的信任的同时，也对他产生了些许的同情：看来他任性和叛逆的性格，有很大部分是来源于家庭的缘故啊！但另一方面，我对他也多少有点佩服：虽然自小没有得到父母足够的关爱，但他长大后仍然拥有开朗阳光的笑容，这是非常难得的！

“我妈妈知道我进了这个单位，当然很不高兴了，她以为我进这里的目的是想故意制造事端，要令她和我父亲难堪！但她不敢用强硬的态度让我离开，因为她虽然回来了，但我们两母子的关系很疏离，她好像都不知道应该怎样和我相处。她出国的时候，我只是个小孩子，但当她回来，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有独立的思想，不是她能够左右的！”

“那其实你当初进来我们单位，是不是真有故意惹事捣蛋的心思呢？”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头儿，你猜呢？”他没有正面回答，却朝我顽皮地眨了眨眼睛。

我心里猜一定有！我想起他刚进来的时候那种放肆任性，是不能光用年少轻狂来解释的！不过我也不想纠结这个问题了，换了话题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妈妈为了达成自己的意愿，就用五百万来诱惑你？”

“也可以这样说吧！反正她是个精明厉害的商人，对待自己的儿子，也是会用点手段的！”

“那你父亲呢？他对你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我记得我妈出国后不久，他曾经来过外婆家，要把我接回去，但外婆舍不得我，抱着我不放手，我也紧紧抱着外婆不放，还一个劲地哭，他看到这样就走了。后来，他也再婚了，又生了一个孩子。再后来，我和他的交集就仅限于他每个月给我寄来赡养费和逢年过节见个面了！”

听完他的话，我内心感到一阵唏嘘，沉默着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我对他说：“小沈，我很感谢你这么信任我，但我也实在不知道自己能给你什么意见！按我自己古板的想法，当然认为人应该脚踏实地安心工作更好些，但现在情况不同，你是要在五百万和一份几千月薪的工作之间作出选择，那么结果是不言而喻的了。毕竟有了五百万，你可以实现许多许多的愿望啊！在这个天平上，一边的砝码太重了，而在天平的另一边，又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所以我想，你的选择已经是比较确定的了！”

“如果在我刚进单位的时候，她提出这个交换条件，我恐怕已经一口答应了！可是，在这里呆了几个月，我的想法变了！”

“哦，你有什么想法？”

“头儿，你知道吗？现在在我心里，有比这五百万更贵重的东西！”他用热烈的口吻对我说。

“那是什么？”我内心微微颤动，因为我已经预感到他的回答！

“头儿，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如果我碰上一个对的人，愿意跟他走遍天涯海角；那么同样，我也愿意为了一个人，只呆在一个地方！头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用火热的眼神看着我，如果说过去我对他的心思还只有怀疑和不信的话，那么现在我已经不能再装作视是而不见！是的，他的感情已经表达得非常明显了！

我避开他的目光，低头思考了一下，抬起头对他说：“小沈，我认为你这种想法不对！人应该为自己的前途负责，替自己作出正确的选择，而不应该把自己的去留，依附在某一个人的身上。你需要考虑的是，你准备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这才是最重要的！我想，你喜欢的那个人，他也希望你有清晰的思维，能明确自己将来要走的路向！”

他听了我的话，调皮地笑着说道：“头儿，你说，会不会有这样的好事：我拿着五百万离开这里，而我喜欢的人也愿意跟我一起走呢？要是这样，那就真是太完美了！”

我也笑了笑，觉得他的想法像个孩子：“你要听实话吗？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哈哈，你自己都说是想得太美了！我还是那句话，人要脚踏实地，也要看得长远一些，作出对自己负责的选择，不应该把眼光只逗留在一个人的身上，何况那个人还未必喜欢你呢！”

他失望地看着我，眼中的火光暗淡了下来。然后他又问道：“头儿，那么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呢？我是说，不考虑其他，只是作为一个朋友，你会给出什么建议？”

“如果你还没有想好以后要干什么，那么我会建议你还是先做好眼前的这份工作。毕竟，无论将来你要往多高多远的地方去，也必须先从脚下的第一步开始走起的！”

我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回答会不会令他误会，又或许会不会使我们将来的相处更加麻烦，但我想到的是，他信任我，那么我也应该对得起他这份信任，诚恳地给出我自己真实的意见。

“头儿，这是你心里真正的想法，对吗？”他用不知是带着希望还是沮丧的表情看着我，然后点了点头道：“好吧，我会认真考虑的！”

我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有点于心不忍，对他说：“抱歉，我见识有限，看法也比较肤浅，说出来的建议未必会合你的心意，可能令你失望了！”

“不会的，头儿，我没有失望，相反，我很感激你，能够这样坦率地对我说这些话！跟你谈了一会，我觉得心里畅快多了，也没那么多纠结了，哈哈！”他说完这句话，脸上又再现出爽朗的笑容。

我们吃完饭，一起并排向餐厅外走去。到了餐厅的门口，他忽然直视着我说道：“头儿，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我是个不轻易气馁的人，我喜欢的东西，如果不努力追求一下，我是不会甘心的！”

我接触到他那坦诚的目光，发现里面有一点真挚的亮光在闪动，那一点亮光令我感觉有点刺眼，我移开与他对接的眼神，率先迈步走出了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