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开车来到了他家楼下，阿姨两母子提着大包小包上了车，我发动车子就开出城去。开始的时候，阿姨好像有点尴尬，除了刚见面的时候向我打了个招呼以外，上车后坐在车后排就一直没有哼声。倒是弟弟对我很亲热，坐在副驾位置上，跟我兴致勃勃地聊着天。弟弟快要高考了，他的心意是打算念省城的大学，自然会向我打听那里各所学校的情况，我也尽我所知道的告诉他。我还把当年念书时听过的各所院校的一些趣事添油加醋地讲给他听，他听得津津有味。我俩正聊得开心，阿姨忽然在后面说了儿子一句：“喂，你别老烦着骏哥哥了，他要专心开车呢！”我听了这话，明白她对我还是心存芥蒂，不想儿子跟我太过热络了，于是就笑笑闭嘴。可弟弟就不依了，回过头跟他妈说：“我也没有说个不停啊，哪有烦着骏哥哥了！妈，你不知道，人家说的，开长途车，适当跟司机说说话，反而能有助于提神呢！”然后转过头来热情地对我说：“骏哥哥，你继续说！我还没听够呢！”他妈妈在儿子那里碰了个软钉子，想再说什么，忍了忍，还是不吱声了。

大过年的路上车辆不多，而且大部分时间是走高速，所以花了三个小时左右，我们就很顺利地到达了目的地。我按照弟弟的指引在村口的一块空地上靠边停好了车，就和他们母子二人提着礼物向村里走去，很快就来到了阿姨的家。家里已经坐满了亲戚，我跟着他们进门，阿姨尴尴尬尬地把我向她的家里人介绍了一下，无非就是说我是小龙的兄弟，小龙刚巧今天没空，所以麻烦我送他们回来之类的话。我照着阿姨的指示，也一一向那些亲眷们打了招呼。但我也看出，这些个亲戚其实也没太把阿姨两母子当一回事，对她们只是随便敷衍地应酬一下。屋子里人太多了，有几张桌子的人在大呼小叫地打牌，还有几杆烟枪在吞云吐雾，让我感到气闷得很。这时弟弟偷偷拉了我一下：“离开饭的时间还早呢，骏哥哥我带你周围逛一下！”阿姨听到了刚想阻止，弟弟已经拉着我的手臂跑出了屋外。

我们走到屋外，立马感到神清气爽。刚才屋里人声鼎沸，一片乌烟瘴气，走出门外，却只见满眼清冷萧条。弟弟对我说，这边土地贫脊，耕种不易，所以现在乡下的人已经不大耕作了，青壮年都出外打工，留下老年人和儿童在家里，就是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很多田地都丢荒了。我极目望去，眼前是一片又一片的空旷荒芜，杂草丛生，我只能感叹，原来那些所谓的美好田园风光，也只能存在于明信片中了！

弟弟带我在村子里走走看看，路上遇上一两个老乡，大模大样地跟弟弟打招呼，说声：“回来了？”弟弟向他们含笑点头。那两人走后，我问弟弟：“那两位是谁？”弟弟笑笑：“鬼知道他们是谁？无外乎是亲戚邻居呗！我一年见一次，那么多人哪记得！反而我哥好记性，上年见过的亲戚，第二年他一定记得，还会主动跟人家打招呼呢！”我也笑起来：“好啊，你自己的亲戚邻居都不记得，还指望你哥来记！”弟弟说：“是啊，我哪有那么好的心思记住这些人，骏哥哥，其实你也看到了，这些人也没怎么把我们放在眼内，那我何必要把他们放在心上呢！”

我想不到弟弟能说出这样成熟的话来，不由得有点意外，转过头来看着他。他现在长得比我还高一点点，脸上虽然还挂着有点孩子气的倔强神情，但再也不是那个小时候整天被他妈妈抱着往医院跑，令我们担心的小孩子了，已然差不多长成一副大人的模样。我看着他那少年老成的神态，里面有着小龙当年的影子，不禁自嘲地感慨时光过得真快，原来我和小龙都已经老了。

弟弟看我定晴望着他，笑了笑说：“我说得不对吗？骏哥哥，我们以前穷困潦倒的时候，这些个所谓亲人，哪里有关心过我们一丝一毫呢？现在只不过见我们日子好过了，才又对你有几分客气，要是你在乎这样的人的看法，真能把自己憋死！你看我妈就是傻，每年按时回来，买上大包小包的，还好像生怕人家不答应，我们自己家也不宽裕好吧！其实花的这些钱就跟扔进水沟里似的，不，扔水沟还有一声响呢，送给这些人，人家也未必夸你一声好的！”

我当然知道他说得很对，但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话是这么说，但你妈老了，毕竟这些是她的亲人，她想跟他们改善关系，也是理所当然的，你多体谅她些！而且钱赚回来就是用来花的，别舍不得。钱不够，你哥自然会想办法的！”

“我就是看我哥太辛苦了，所以才这样说的！我觉得最大的傻子就是我哥，每年送我们回来，还要帮我们买一大堆礼物，生怕我们在家乡被人怠慢了，其实这些人又不是他的亲戚，他管他们怎么想呢！”弟弟搠着嘴说。

“那些人不是他的亲戚，但你们是他的亲人啊，那些人怎么想他当然不用管，他在乎的是你们的感受！”我轻轻地用带点责备的语气对他说。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就是心疼我哥，觉得他太傻了！他什么事都总为我们着想，如果他能对我们，对这个家在乎少一点点，他自己反而能活得轻松一点了！”

我笑笑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当然，弟弟说得对，小龙有时某些做法确实是憨了些，但要是他不这样做，他就不是丁文龙，也不是那个我一直欣赏的男子汉了！

“骏哥哥，我是觉得，你们有时也不需要太过介意大姨和我妈的感受，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是了！我们才是真正的亲人，是亲人的话，到最后就一定会彼此谅解的！至于外面的人的看法和想法，跟咱们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惊讶地看着弟弟，好像看着一个不大熟悉的人。想不到现在的小孩子的脑筋比我们还要好使，看事情比我们可直接多了！不过，我是由衷地感激他，起码我知道，小龙有个真正关心他体贴他的好弟弟，那么他这么多年的付出也可算是没有白费了！

我笑着问：“这些话你跟你哥说过没有？”

“我和他聊过两句，他就不耐烦地瞪起眼骂我说：不关你事，你好好读你的书，哥的事你就甭操心了！只要你能读好书，将来读到博士硕士，出国留学，哥都会支持你！哼，把我当小孩子似的！他这性子，就骏哥哥那么耐心那么好脾气的人能忍他！”弟弟有点不服气地说。

我听了不由哈哈一笑：“其实我没有忍他，我经常骂他的，哈哈！”不过我把话题一转：“你哥也说得对，你现在还是以读书为主，大人的事你还是先不用管了，明年考个好的学校，多学点东西，争取趁年轻到外面走走看看。只要你有这样的心愿，你哥是一定会帮助你的！你哥当年没有这样的福气，现在你不同了，你应该好好把握机会！”

弟弟笑笑摇了摇手，说了声：“不了！我哥为我付出的已经够多，我也已经长大，大学阶段我会勤工俭学，至于念完大学以后的发展，就随缘吧。世界这么大，我当然要去走走看看，但我一定凭自己的能力，不会再让我哥操心！”他的表情非常洒脱自信，好像拒绝我的提议，就像拒绝我递给他的一根烟一样。然后，他又再调皮地一笑：“我看，他还是多操心一下，和骏哥哥你们两人的生活吧！哈哈！”

我看着他的表情，既感到惊讶，也感到欣慰。他们这一代，眼界远比我们开阔，内心远比我们自信，因此，对待生活的态度，也远比我们从容不迫，看来，我们这些做哥哥的，在有些事情上，还真得向他们学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