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一天晚上，小龙又到学校来找我了。我已经在学校用过晚餐，他也吃过饭了，于是我们就沿着学校的外墙走走逛逛。

这么晚了，他找我一定有事跟我商量吧？我俩并肩走着，就像过去一样，每当一方遇到什么疑难的时候，我们就边走边聊，寻求对方给予意见。

我微微侧过头去，在幽暗的晚灯下暗暗打量着他，这个令我总难忘情的人。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增长，他从前身上的暴烈与跳脱逐渐退去，现在走在我身边的是一个沉实刚毅的男人。他已经不再是我初识时那个桀傲倔强的少年郎，再反观自己，也不复是那个天真单纯的傻小子，岁月已经改变了他，也改变了我，但我们之间有些东西却是不会改变的。只要我们在一起，又会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呢？

双方聊了几句闲话，我开口问道：“龙哥，有什么事啊？”

他冲我笑了笑，这笑容里又带点烦恼的味道：“前几天，老家伙回来了！”

“什么？谁？”我疑惑地问，一时没有意识到他所说的“老家伙”是谁。

“哎呀，就是我家老头儿，他回来了！”他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好像怪我这样都听不明白。

“哦，是你老爸啊！你说他回来是什么意思呀？”我有点疑惑，又有点担心。要说他老爸过去也曾有跑回家来的时候，有一次我还见过他，但没两天他就会又跑掉了的。小龙这次所说的“回来”，应该跟他以往的行为不同。

“意思就是，他痛哭流涕地发誓，以后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回来跟我们一起生活！”小龙说完这么一句，我一时大出意外，竟无言以对，小龙自己也沉默不语，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抽了起来。

“那个，小龙，你老爸回来一家团聚，是件好事，我应该恭喜你！”我结结巴巴地对他说，但我心里明白他老爸所带回来的绝不仅仅是喜悦那么简单。

果然，小龙听了我这句话，呸了一声：“恭喜个P！他现在年老体衰，以前外面结交的女人也把他甩了，就想起我们来了！他还欠下了一屁股的债等着我帮他去还呢！”

其实这个原因我多少已经猜出来了。小龙少年时就曾经为他老爸还过一两次赌债，虽然数目不大，但对于一个课余打工的中学生而言还是颇为艰辛的。当时他老爸躲起来了，小龙要是不还的话，那些债主就会不停骚扰他们一家，小龙也是没有办法。我那时就在想，他老爸不能养活家人，还要未成年的儿子替他还债，究竟算个什么男人！

“那你会帮他还吗？”我问，其实这个问题我已经有答案了。

“不然能怎么样？难道看他被人家打死？！”小龙不耐烦地说。

“欠的数目一定很大吧？”我猜一定是这样，否则他老爸不会这样涎着脸跑回来求自己的儿子了。

“有7、8万块钱呢！”小龙叹了口气。

“这么多！”我吸了一口冷气：“小龙，你能搞定吗？需不需要我借给你？”

他经过这几年的拼搏，手头已经有了一定的积蓄，但不知道够不够。

“不用不用，我这两年存了点钱，还能应付得来！”他回答道，但仍然紧皱着眉，显然令他心烦的不止是钱。

是的，我知道，他确实是很努力地赚钱，为了他和高静的将来。他曾跟我提过，无论以后高静的父母接不接受他，他都不会花高家的一分钱，他要靠自己的能力让跟他的女人能过上好日子。买一套房子，是他最迫切的愿望，所以存够首付的金额，就是他一直在努力的目标。

替他老爸还了债，那他购房的时间又要推迟了，他当然会有点失望，但我感到令他心烦的远不止这个原因。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要帮他，为什么还这么烦恼呢？”我问，我相信这才是他来找我倾诉的主要目的。

“为这件事，我跟高静又吵了一架。”他用一种平淡地语气说道：“不对，不是吵架，是她在说，我在听。我太累了，已经没有力气跟她吵了！”

他的声调里有点类似厌倦的情绪，那是我从来没有在他身上感受过的，我不禁又侧过头去仔细地打量他。

他皱着眉，抽着烟，微微眯缝着的双眼里有着太多的内容，我一时都辨不清是什么。曾经，他的双眼总是炯炯有神，闪闪发亮，在暗夜时分总能令我想起耀眼的星辰，如今却好像阴霾笼罩着的天空，难以透出清朗的光芒。

“怎么，高静不同意你帮老爸还债吗？”我暗想高静为人还是大气的，应该不至于像某些女生那样小心眼。

“她开始也没有反对，只是叫我让老头儿写一张欠条，我说写欠条没用，老头根本不会有钱还我，她又说不是为了让他还，是怕他以后还会生事拖累我，不写欠条的话，就让老头写个保证书，保证我这次为他还了钱，他以后都不再麻烦我。我还没听过有儿子逼老子写保证书的，简直荒谬，我都懒得理她。她看我不理她更不高兴了，就说了一通我老爸是无赖流氓不可不防之类的话，我烦了，问了她一句：她老爸和我老爸，究竟哪一个更流氓？把她惹火了，这几天再也没有睬过我。”

“唉，她说话有时是急躁了点，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你跟她有事说事就是了，又何必扯到她老爸呢？！”我责怪他。因为我知道高静虽则有点怨恨父亲跟自己母亲离婚，但内心里还是很崇拜他的，小龙这样说她肯定会生气。

但是小龙这次的态度有点奇怪，照说他俩吵架也不是一次两次，双方早已习惯，为什么他会显得那么沮丧呢？

“高骏，我不是因为跟她顶撞了两句不高兴，而是因为……因为……”他停了下来，好像是在考虑怎么措词。

“因为什么？”我侧着头望着他，看到他脸上带着我不熟悉的困惑的神情。

“高骏，我这样说你明白吗？我感觉自己好像被困住了……”他踌躇着说。

“被什么困住了？高静？你老爸？”他的说法令我很疑惑。

“被我自己，是被我自己困住了！”他忽然烦躁起来：“高骏，你知道，我一直以来，都渴望成功，渴望出人头地！我要赚好多好多钱，我要追到高静，我要让人人都对我刮目相看！我曾经以为，我即将得到这一切了，可是现在发生了这件事，我忽然觉得，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得到了什么！高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我明白，他的心思我总是能明白的！

我们是两个孤独的小孩，曾一起携手走过了那么多的路，我有他的呵护一路走来相对平坦，而他却跌跌碰碰地在坎坷中前行。在这条艰难的路上，他一直执着地追求着一些东西，像个小孩子般，总以为得到了渴望的玩具就会称心如意，心满意足，但当梦寐以求的东西到手之后，却发觉不外如是，那种感觉，确实是会令人失落和迷惘。

“高骏，有时人活在世上，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苦笑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