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轻度抑郁,从两年多之前开始的。
那段时间很压抑。
能记起的起因大概是工作上的事情。是个背锅的事故。她至今仍记得那人嘲笑的话,陆希啊,你不是XX高材生吗,怎么弄出这种垃圾来?文件夹甩在她脸上,眼镜掉落在地上,这清脆的声音一直在她脑中回响。
这种羞辱真是难忘。说她不行就算了,何必累及母校,便如问候祖宗父母。
从那以后开始惶恐地失眠了。当时也不觉异常,反正睡不着就起来看书听音乐继续工作,隔天一杯两杯咖啡能令她保持基本精神,她乐观地慢慢以为总会好的。
感觉工作很累但也认为无论如何都应该坚持下去。这和家庭教育有关,父母一直对她强调个人价值,尤其母亲对她说过很多次她应该凭自己能力生活,不能过度倚仗他们。大概是这类似的话吧,她很没安全感,她觉得母亲并不喜欢她。也许所有人都不是那么喜欢她。
不想多见人,懒得和人说话。当然,有人笑话过她这是“假清高”。她也认了。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可以在空间微信脸书上晒美食美景晒对象小孩满脸幸福。这种事有什么好感到愉快的。不知道具体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但就是这样了。
心情持续性地蛮低落的。这看起来很“当然”,任何一个自诩正常自认为自己的行为规范是相当符合世俗的人忽然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个同性,认知上饱受冲击亦是情有可原的吧;任何一人失了恋,为前任伤春悲秋一阵子也是“合情合理”、道义上应该的吧。
另外出现的头痛心悸乏力种种症状看医生吃药也无用。
后来那个外科医生建议她去看精神科医生。
这一看倒是看对了,医生说是轻度抑郁,配了药给她,对她建议说暂停工作休息。
这奇怪的诊断,她嗤之以鼻——明明她平时在喧闹人群中还算开心的,工作虽然累但还是有成就感的,母亲虽然逼婚但她理解她的本意是关心,失恋也早已久病不痛了,怎会如此?
但还是遵医嘱吃药,这药后遗症很厉害,恶心吃不下饭,体重暴减,还无端掉头发,可怜她那满头乌黑亮丽的飘飘秀发,她果断地放弃了。
她觉得凭着自己的意志力能控制那种身体精神都消极罢工的状况。
好了一阵子后来又复发,因为神思难属在工作上犯了个错误,虽然领导只是暗示了一下该怎样怎样,她心里的那种挥之不去的罪恶感愧疚感一下子浮现,难以消除,失眠头痛,莫名其妙的冷汗,种种症状又开始了。
最厌恶每天早上的起床。从不用闹铃作息规律到五六个闹铃到都叫不起她。
她又去看医生,是位温柔好脾气的女医生。
这一次配的药应该是比较合适的,吃完简直神清气爽,浑身充满气力,人生挺美好的,不会再满脑子七想八想了。
某次去复诊拿药的时候,看到一个妻子陪着丈夫就诊,医生对那妻子说,开了一年的药,保管好,一定要看着他把药吃了。
不知为何,自觉不算心灵脆弱的她忽然很伤心很悲哀,在那位温柔的阿姨医生面前哭了个稀里哗啦。
她没有告诉父母哥哥她这状况,也没有向朋友倾诉,一个人挣扎到底有些累。
也没必要告诉吧。
大概他们会说,你有什么不好的?衣食无忧,工作也挺好的,你自己非要整天伤春悲秋哀哀怨怨真是堕落可耻不上进呵。
所以没必要。
死捱着也能捱过去。
她一直觉得自己已经正常了,人前看起来是个比较乐观开心积极的普通人,便把药断了,避免药物依赖。
这个对她来说算是噩耗的消息,还有父母近来的种种,让她又无限制地、无法控制地开始自我否定。
好像忽然从阳光世界跌入了无边黑暗。
而且怎样挣扎都出不来。
意识里出现都是暗黑系的想法。
怎样自我强调别矫情了这没什么大不了都没用。
那是废话,能开心她早开心了,能忘她早忘了。
无数遍地想起父母的争吵,和母亲小时候相处的点滴,关于和沈臻的那段旧情,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
她觉得这种种都证明了她是个没用之人。
这愧疚负罪感压得她踹不过气来,血管里所有血液脑中所有细胞似乎都在叫嚣着她的不是。
一旦陷入这种错误的归因里怎样都无法摆脱出来。
她最擅长的分明是一心和自己血战到底。
这次却有战败缴械投降的直觉。
躲在家里没去上班这件事最终惊动了父母。
父母相继和她就此事谈话,她还是爱理不理。有些时分,真是连对他们说话都觉得累。身心俱疲。
父亲终是失望模样,对她说:“你无意婚姻,那就这样好了,毕竟我和你妈在这方面没给你树立好榜样,这事我们不会再提,也不会逼你。你现在这副样子到底让谁难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有为我们考虑过吗?从小到大,你扪心自问,我和你妈有无薄待过你?现在就因为我们要离婚这事,你弄出这颓废样子?有什么意见、想不开的,你对我们说过没有?一点都没有。你不说我们怎知你想法,你不希望我和你妈分开过,你喜欢女孩子,你不想结婚,这种种你倒是说啊,说个明白,我不相信你连这点能力都没有。要真这样,有你这么个蠢孩子,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失败。”
眼泪无尽地掉。
为什么还这样说她?难道不可以可怜爱护一下她这个病人吗?
谁愿意成为父母的“人生败笔”?
从小她就不想这样。
多少辛苦。别人在玩的时候,她在练钢琴学奥数学物理化学,学察言观色尽管学不好。她决不让自己的名次掉出前三以外,自有记忆起便没有过。为了不口吃拼命地背艰涩的古文。一直严格以他们的要求对待自己。最出格之事,大概也就是和沈臻的那一段旧事。但是她已经挣扎着放弃了,还要她怎样?
真的。她已经不能怎样了。也无力再努力了。
爱而无能。求而不得。
活着就是在连累别人。父母为她劳累伤心,堂兄为她奔波,沈臻大概也曾为她难过吧。当真愧对他们。
又一次心理崩溃。
后来想起,她觉得她当时是很冷静、很理性地在做这件事。
洗澡换过干净的衣服。
在床上躺了很久。
想很多事情。
有片刻,她忽然发现她已经记不清沈臻的样子了。
又挣扎着起来转到楼下,看着客厅里的那张合照。
当时年少,风华正茂与君好;而今只有落得此地天涯两不知。
繁华欢乐过后是一地难以挽回的断壁残垣。
终于体会到了《半生缘》里的曼桢那句“我们回不去了”是何其沉痛。
切身体会。感同身受——虽然她这一贯认为这是个安慰人的矫情之词。
还有和父母的那些合照。看似温馨圆满,只她一个人看得到这背后的残缺。
都是假的。
她一张一张地把那些照片撕下来扔进垃圾桶里。
没必要这样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