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南的办公室里，我的目光一直追逐着她的一举一动，右手抬起来轻抚一下眉毛，翻开了一个文件夹子，旋开钢笔的笔帽又合上，弯下腰打开一个抽屉。这实在不能怪我，她既然说今天要回去吃饭，偏偏快8点都还在办公室，我只好实现自己说过的话，过来接她。我的眼光必定是痴缠的，只有几间办公室亮着灯的楼，只有两个人的办公室，我无需隐藏。安南轻吁一声，放下手里的笔，抬头对我无奈地说，“你至少先等我把事情做完。”

我无辜得耸耸肩膀，我什么都没做不是吗。不过我还是站起来，转过身去，研究那个我曾经很熟悉，现在看起来也没什么变化的大文件柜。安南的眼光一直落在我的背上，我知道，我假装不经意得看着里面几本砖头书的书脊，过了一会儿突然回头，想逮她个正着。逮是逮到了，她却没有半点要回避的意思，直视着我，目光幽幽得若有所思，倒让我觉得讪讪起来，心里隐约有些不安。安南象下了什么重大决定，啪一声把手里的文件夹合上，起身关电脑，“走吧，我想呼吸点新鲜空气。”

我们下到停车场，我看她掏出车钥匙，想起她说颈椎不舒服，从她手里把钥匙拿了过来，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室。安南楞了一下，打开前门坐进来，她看了我一眼，“考了驾照了？”

“嗯。”我看着空调送风口的位置，原来贴着的两个Hellokitty，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隐约看得见一点痕迹，我伸手去摸了一下。

安南看见我这个动作，轻声说，“你别这样。”

“别怎么样？”我心里一酸，把手收回来，笑道，“没关系，改天我再给你贴两个。”

她没有接我的话，“买车没有？”

“没钱，也没觉得很必要。我们现在去哪里？”

“随便，安静点，人少点的地方。”

我一拐方向盘，慢慢开出了市中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她带到了江边，初夏的江风夹杂着暖意和江水蒸发的气味，有点甜丝丝的。安南先下车走在前面，临近栏杆，望着夜色里混沌不清的江面，没有说话。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发梢凌乱轻舞，我走过去靠到栏杆上，看她露出沉静的侧脸，月光下如同白玉一般。我知道她跟我来，只怕不是要谈风花雪月，于是我沉默等着。

我现在也是越来越能装了，心里可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我还是很害怕安南说出什么我不想听的话来。我一直看啊看着她，揣度她在想什么。她也一直沉默着，好像我们之间在进行一场谁能保持安静更久的竞赛。

“这儿空气还好吧？”我憋得难受，先开了口。

“嗯。我们来过吗？”她的目光停留在远处，那是我曾经看过的风景。对岸是山，黑漆漆的只能模糊看见轮廓，山下有一条公路，倒映在水里的亮光，静止的是路灯，晃动的是车灯，有一种安静的喧嚣。

“没有。我一个人来过，吹着风，挺舒服的，那时就想，跟你一起来多好。”

“嗯。”她转过身来，象我一样，后腰靠着栏杆，然后侧过头来看着我，“来过就好。也许以后没什么机会了”。

这话一锤子敲在我的脑袋上，明明见她的眼神柔柔的，有没藏住的不舍和……伤感，一个念头很突兀地冒上我的心头，呼吸一下子窒住，我站直了身子，走过去拉起她的双手，颤着声音问道，“安南，你是不是生病了？”

她莫名得看着我，“什么？”

“你要是生病了，就告诉我，我，我……”我说着，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对了，眼窝一热，眼眶也红了起来。

“不是。”她无奈得看着我，放软了语气，“你怎么还是这么不着调，又不是演电视剧。”

我这才心一松，眼泪又想窜出来，“是你过分，这么久不说话，一开口就什么没机会了，还不是让你吓的。”

安南怔怔看着我，叹口气，“我是说……”

我打断她，“你别说你喜欢上了别人。我横着敲竖着敲了乐枫很多次了，她跟你住一块儿，你有什么她肯定知道。”

安南张嘴想说话，我又抢着说，“你也别说你对我没有感觉了，我根本就不会相信。”

安南一皱眉，捏了捏我的手，“你还让不让我说话了。”

“你说你说。”

她张张嘴，停下来，懊恼地说，“我想说什么，都乱了。”

我破涕为笑，“乱了好，想到什么说什么，又不是开会。”

严肃的气氛被我一通翻搅淡了不少，我们之间没有刚才那么凝重了，但是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我要回B市了。”安南看着我，声音低低的，语气却非常得肯定。

“什么时候回来？”我心里是明白了，嘴上还是问了一句。

她看着我，不说话。

她不是去出差，不是去探亲，她是打算“回去”了。B市，上千公里的距离，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一个半小时的飞机，地图上，是跨着半个中国的距离。

“为什么突然要回去？”我掩饰不住郁闷和指责。

“不是突然，安排半年了。我爸身体特别不好，上次又住了一次院，我几乎以为要失去他了，这种感觉太可怕。”她似乎不愿去回忆，摇了摇头，“他们年纪大了，我要回去多陪陪他们，我不想留下弥补不了的遗憾。我一直在等好一点的工作机会，才多等了几个月，前不久才有明确的消息。”讲到这里，她稍稍迟疑，又很快接了下去，“在，碰见你之前。这样的机会不多，我非回去不可。”

我知道安南一直对这些年远离父母心怀歉疚，我也知道她对家的贪恋渴求，她真的要回去，我没有理由阻止。但是，就因为这样放弃我？我闷声道，“这不是一个不可以解决的问题。”

“怎么解决？”她苦笑着，“是你放下父母跟我过去，还是两地奔波？维持一段感情要花那么大的成本和精力，何必去勉强，太累了，对你对我都是。”

“我可以辞职过去。”我脱口而出，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你想好了，再说这句话。”她断然说。

“……”再说一遍，似乎缺了点力气，这确实不是可以轻率而为的事情，“我们可以慢慢商量。”

“没什么好商量的。即使你跟我走，过了几年，我们之间再有什么变故，小山，你最好的时间就过去了。你现在是年轻，你不明白，我是明白的。别再折腾了，好不好？你让我走得轻松一点。”

“那么，你都是为了我好了？”我笑得酸涩嘲讽。

“不是，”她很平静地说，“我想，是我到了害怕的时候了。”

我一时失语。

我们两个面对面站着，她的两手还在我的手心里，她离我如此之近，我能看得清她颤动的睫毛。我多想说，“别怕，有我，有我的爱。”但是这话，在心里很重，说出来，却太轻。

安南伸过一只手温柔地抚过我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我一直很贪心，要爱情，要家庭，要事业，要我的朋友理解，要家人的接受祝福。有时候，觉得离这个目标越来越近，有的时候，突然一下子，又觉得遥不可及。不过，这个方向，没有变过。我曾想，不管需要多少努力，我都愿意。但对我爱的人，却不一定公平。”她看着我说，我爱的人。“如果对她是强求，是负担，让她为难，需要她舍弃其他珍视的东西的，这不是爱。”

我趴到安南的肩上，我知道了她为什么会害怕，一个人一心想要承担这么多，怎么可能会不累，不害怕。安南犹豫了一会儿，把双手环在我的腰上，轻轻得抱住了我。我也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她抚着我的头发，“还以为你有了男朋友，找什么GAY啊，虚假的婚姻一样有无数复杂真实的问题，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我试过了，跟你一起那么麻烦，找个男的还简单些。但是不行，我走在他们身边的时候，要么就把灵魂封住，没心没肺的，要么就是不停得想逃离。大概我是彻底只能喜欢女孩子的了。”我靠在她的怀里，“安南，你没有耐心再等等我了吗？”

“小山，你不会一辈子只爱一个人。”

“我不知道。”

她叹气。

“你答应我一件事。”我说。

“嗯。”

“你走之前，剩下的时间，让我跟你在一起。”

安南的手静止在我的背上，很久都没有回答。我稍稍拉开距离，想看清楚她的表情，我认真地说，“嗯？就当，你放纵自己一次，就当，是你对我的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