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巧的是,这样的情景,很快就被验证了。
那天,他无法忘记,是星期二。为了准备宏观经济学的一篇论文,他一个多月来头一次踏上了大图书馆的地板。当他已经找到需要的书籍,正拿着到人文社科馆的柜台办理借阅手续的时候,那个人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正前方。
他手里捧着一摞法律图书,正转过D区的书架,走向靠门的书桌。陈可慌不择路,迅速地撤离了对方视野所及的范围。
图书馆的警报声顿时响成一片,陈可绝望地发现,自己已经身在人文社科馆的电子门栏之外了。
“怎么回事?先把书借了再出去!”馆员厉声喊道。
陈可只好假装于雷没有注意到他,面红耳赤地完成了掩耳盗铃的工作,撒丫子逃离现场。
为什么躲着他,为什么不给他回信?
因为他太害怕了,太害怕自己又会在言辞间伤害了他,在无意中失去了他,这是他最无法忍受的伤痛。
所以他只能暂时地选择逃避,避开这风口浪尖上的彷徨无措,等待一个可以思考的,安静的角落。
他从图书馆走出来,不住地喘着气,脸上火热火热的。
突然一片冰凉,在他的额头绽放,他抬头一看,柳絮般的雪,已经将京城灰色的天空妆点得一片银白。
他想起来了去年的第一场雪,有他,有他,有笑声,有快乐。他笑了,抓起了一把雪,捏成个团,往草地上掷了过去,仿佛又听见了少年放肆的尖叫,又感受到了他滚烫的肌肤。
他迈开步子往前走了,他觉得,他一定可以,一定可以,作出一个让他开心的选择,在不久的将来。
一定。
自习了一会儿,天色越发地暗了,雪不如上午飘得那么大,路上的行人少有打伞的。陈可想趁着还能看清楚的时候出去走走,然后再去吃饭。
他一路从三教出发,经过理教门前最熙攘的路段,下了一段坡,绕到了湖的东侧,接着往北行进。
虽然没有什么好事发生,但他今天的心情格外开朗。阴霾的天空,预示了不久后的阳光普照,不是么?
他的手机在裤子口袋里振了起来。很少有人给他打电话,会是谁呢?
于雷。
他的脉搏频率骤然上升了一倍。为什么会是他?他今天一定是看见我了……他生气了么?他想要说什么?他还会问我在短信里的问题么?而我又应该怎么回答?
陈可紧皱着眉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手机的振动戛然而止。还好……陈可松了一口气,就装作是没有听到吧,毕竟我没有挂他的电话,于雷应该不会怪罪的。他心想。
就在一秒钟后,手机又振动了起来,依旧是于雷,陈可开始着慌了。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安地感觉着手机的振动。这次持续的时间很长,大概一分钟之后,停止了。
他刚要往前走,手机第三次振动了起来。这种事情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于雷就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逼着他一定要立即取出手机,和他通话!
他碰上什么急事了么!也许他现在正急着需要我帮忙!
想到这,陈可赶快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按下了通话键。
“喂……”陈可怯怯地打了招呼。
“陈可?”手机里传来了他无比熟悉的声音。
“嗯,你怎么了?”
“为什么躲着我?”于雷的声音低低的,完全听不出平日里的洒脱,“我没有对你做什么吧,也不会对你做什么,躲着我是什么意思?”
他的音调渐渐地高了,陈可有些发蒙:“我……我没有,我刚才没……没听见。”
陈可发现自己真的是一个拙劣的撒谎者,任何人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分辨出他说话的可信度。
于雷在电话的那一端沉默了一下,重重地呼了口气:“所以你的答案就是这样?”
陈可知道他是在问那封短信的事情了,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就连最简单的外交辞令也想不出来。
“我……我不明白……”陈可只好把大脑中离嘴巴最近的字眼说了出来。
“你不明白什么?”于雷问道。
“喜欢……我不……”陈可想说的是,他不能理解于雷说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说自己也喜欢他。
“我明白了。”于雷的沉默延长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既然没有办法……不喜欢……我也能理解,但……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了?连再一起上自习都不行了?”
陈可糊涂得不行,他觉得身上有一万张嘴要抢着回答这个问题,他所有的感官都在奋力地想要否认于雷正在表达的意思,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也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他傻乎乎地张着嘴,在越来越大的雪地里呆站着,许久,才调匀了呼吸,尽量保持着平常的语调。
“于雷,”他开口了,“让我一个人……”
“好,好。”对方的语气突然变得果断,变得绝然,变得那么冷静得可怕,“你一个人,你一个人……你说得对,你就是应该一个人呆着,你就一个人,一个人吧!”
电话里,再没有了他的声音,只剩下忙音,凄厉地响着,就像要煽动那满天的风雪,往这个可怜的孩子身上招呼。
他彻底地愣住了。
不,不。是楞住了。
连他的心,都已经变成了木头,在经历了突如其来的暴雨后,迅速地朽烂。
这太残酷,残酷得不象真的。
就在几秒钟前,他不是还怀着一颗快乐的心,迎接着冰爽的风雪,模模糊糊地畅想着自己的未来呢么?在那里,没有忧郁,没有恐惧,只有他向往和熟悉的单纯快乐……
而现在,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正式地结束了,彻底地结束了,不可逆转地结束了。
他握着手机的手,在零下的气温中,渐渐变得麻木,就如同他的灵魂一样。
他转过身,不用再往前走了。
是的,就如同他多少次所预期的那样,一切终于结束了。
他不是曾经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如果真的到了这一天,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么?
现在,他知道了。
多么难受啊,多么难受,竟然是这样这样的难受啊!
白雪,那样的刺眼,他勉强睁着自己的眼睛,看见的,只是那两个少年的身影,在路上,在冰上,在彼此的身上,依偎,打闹,玩笑……
完了,都完了,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
我该去哪里?该去哪里才能逃开折磨着我的一切?
哪里没有他?
哪里都有他。就连湖畔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他的味道,他的足迹,他的身影。
陈可试着移动自己,尽管这是如此艰难,但他要离开,要离开,要去一个没有故事,没有回忆,没有于雷的地方。
他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了。
他走进了那座熟悉的白色建筑,地砖上已经被在雪天中来往的师生踩出了一个个脚印,一片泥泞。
他看见管理员冲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他接过钥匙,往走廊深处走去。
就像是得了失语症,他如往常般听见了人声嘈杂,却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如果这一辈子就这样下去,也无妨,因为那些他所不知道的东西,已经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他了。
他打开门,在房间的另一端,黑色,白色,那是他的领域,他的王国。
他走向它,寻求最后的保护。
他在它前面坐下,缓缓地掀开琴盖。美丽的黑白键,映入了眼帘。
从这里弹下去,就是DO了。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沾湿了琴盘。
他狠狠地砸了下去,钢琴发出一片混沌的轰鸣。
上次做这样的事,是在外婆的葬礼之后。
就和上次一样的,他的痛苦,另一个当事人,永远都不会了解了。
他放声大哭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捂着酸楚难当的胸口。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他察觉到身旁递过来的毛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