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她慢慢转过身来，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的方向。我看着她的脸，高而饱满的额头，笔直的眉毛，细长的眼睛，英挺而秀气的鼻子，薄而上翘的嘴唇。线条明晰清冷，妖媚混着秀气。我又看着她身后那张照片上的脸，就仿佛从时空里走出来的奇妙感，过去和现在，平面和实体，一切都重合又分离得那么恰到好处，我差点都要被这幅画面感动死。

她开始迈着步子朝我走过来，起脚动作的一瞬，我忽然想起她第一次踏进我们家门的那天，穿着一套宽松的蓝色运动服，当时还是有点短的自来卷的头发蓬松着，和现在一样，左边耳朵上戴着一颗耳钉。高挑单薄的身体，眼神是少年人的冰冷。走路很轻，鞋踩在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但步伐却很稳。她越来越近的同时，我闻见了一股辛辣的薄荷味。

她在环顾新家一圈之后嘲讽地冷言冷语，可我知道，那不是想对我说的话，她只是紧张，和想装出无所顾忌。那么，她真正的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呢？我们第一次在茶馆的时候根本没有任何交谈，那么，她真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呢？

毫无来由地，我相信一步步向我走近的她也在想着一样的事情，想着一样的那天，和所发生的一切。我就是这样相信。我觉得她好像是踩着年轮的圈线向我走过来似的，每走近一步，模样就变一点，最终，还是我所喜爱的样子。

想起来了吗，你想起来真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了么？我想不起来了，混蛋，你能想起来吗？混蛋！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来，低头看着我，忽然斜起嘴角笑，淡淡的鼻腔音近在咫尺——

“你喜欢左边还是右边？”

没有任何的犹豫，我半是瘫软般的扑进了她的怀里，她伸手抱住了我。

哈哈，得手了，爸！

（八十八）庄宁

我知道背后站的有人，也知道那个人一定是李丹语。毫不怀疑。

从看到这张照片的瞬间开始，到想起从一进门就只有我一个人的状况，我明白了，这确实是一场只对少数特定人士开放的影展。因为，它只是我的。

我的心疼的不行，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疼痛，酸，软，隔着骨骼、皮肤还有衣物似乎都能感觉到心脏不受控制地轻微抖动。二十多年来我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似乎是下一秒即使死去也能为拥有过而心甘。

我没有立刻转身，只是任那目光铺散在我的后背乃至全身。我被这目光曾经在一整年还多的时间里，在每天上学的早晨注视着，笼罩着，比阳光都及时。我从没有觉得任何不适，原来竟是因为我已经把那当做身体的一部分了。我像吸收阳光一样吸收了它，然后让它进入我的身体，光合作用，新陈代谢。

我明白了我为什么会疼，那是因为它进入的太多太久，已经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结成果实然后藏在身体的某个角落里了。等我发现的那一天，势必会因为它的成果而惊骇。它在等着向我炫耀，进而调皮地嘲笑我的大意。

我慢慢转过身去，看着李丹语。她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剪裁得体的衣服。那因为混血而得来的五官，深邃；那因为摄影而得来的眼神，深邃。鼻梁高挺，嘴唇丰润，下巴是一般女孩没有的韧定，却并不坚硬。她的黑眼仁很多，眼睛像覆了一层湖面的光华，熠熠生光，却又深不见底。只一眼被看见，就会被深陷。脸上的表情是和我一样的平静，下面却不动声色地滚过惊涛骇浪。

我忽然就想起第一天要跨进家门的日子。那天我和妈妈起得很早准备搬家，我特意强调不要李瑞谦过来接，我不愿周围的人指指点点。我和妈妈把东西都收拾好，坐上出租车跟在搬家公司的车子后面。一路上我都沉默不语，直到到了那个即将成为我新家的地方。我们下车，李瑞谦已经来到楼下等着接我们了。

我和妈妈向他的位置走过去，他也走过来，当我们的距离还差十几步远的时候，我忽然停下来，抬手挡在妈妈身前，充满敌意地看着李瑞谦。他愣住了，没再上前。

我抬手看着妈妈，问：“妈，你是因为钱才嫁给他的么？如果是，我现在就会走，你可以继续和他在一起，但我不会回来，也不会认你。”

我说的无情而清晰，妈妈的眼里是片刻的哀伤滑过之后的坦然，她把我挡在她身前的手握住：“不是，妈妈不是，你放心，宁宁，妈妈不骗你。”

我看着她的眼睛，再看看站在我们面前的李瑞谦，忽然胸中那股锐气消失殆尽，我只觉得一个又酸又甜的念头在我心里升起来，并且我还那么乐于承认和接受。

我被抛弃了。

我一个人先上了楼，看见了那个等在门口的女孩。她面无表情的看着我，努力做出的高傲样子在掩饰她心里的慌乱和紧张，就像我一样，在用冰冷掩盖不安。我越走越近，却发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样的时候我该说些什么的不是吗？我们就要是一家人了，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努力环顾了一圈房间，然后故作强势地说着酸话。我那时以为我是想镇住她，却全然没有明白心底有一丝的念头是想要吸引这个漂亮女孩的注意力。她是我平时见到却不敢去招惹的那一类型，我以为自己是漠不关心，可如果是漠不关心，我就不会想到给这样具有相似特点的女孩归类了。我真是个傻子！真真是个傻子！

你和我想着一样的事情吧，你一定和我想着一样的事情吧，想着我是怎么说那句嘲弄父母的混账话，然后不理我。我又是怎么觉得忽然不安，想要逗你的。你是和我想着一样的这件事情吧。你几乎没有变过的表情看着我，等着我，是要我说出我们交谈的第一句话么？

我走到她面前，站定，看着她，斜起嘴角笑——

“你喜欢左边还是右边？”

她倒进我怀里，我接住她的瞬间感觉到她似乎把支撑身体至今的最后一丝力气泄尽的无力。我抱住她，闻到了她发丝间的香味。

一种感觉在我体内升腾起来，我在记忆里遍处搜寻能够形容这种感觉的词语，最后，才发现是那么一句话——

呀，我恋爱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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