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很想向李叔叔询问，可好几次我目光转到他那作势开口的时候他都跟妈妈说话，把我岔开了。而且，我已经几乎不在他俩，尤其是妈妈的面前提起跟李丹语有关的话题，这样明目张胆地问，只会更突兀。算了，是真是假，去了不就知道了。可是，如果回来了，干嘛不回家？哦，对，我还在呢。恩，也不对，避讳我的话怎么还给我影展的邀请卡。我忽然想起年初五那天视频的时候，她问我想不想看影展的话题，脑子一个激灵，莫非？不不不，不可能，庄宁，你太抬举自己了。再说，影展，也不是想干就干那么容易的事吧。

晚上我很理所当然地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之后我起身，本来想开门去洗手间洗把脸，却鬼使神差地一出门就转身拧开了旁边李丹语房间的门，走了进去。

她的东西都有收起来放进抽屉或者柜子里，因此屋子显得很是空旷整齐。妈妈有定期在打扫，而我即使给家里做卫生的时候也是从不会进这个房间的。我把灯打开，茫茫然在每个物件上眼神一掠而过。熟悉又陌生，亲切又遥远。

果真是你，回来了么？

彻夜未眠，我红着眼睛迎来了第二天的日出。

一整个白天的时间我都是沉默地焦躁，我不停地翻看那张卡片，使劲看那不足四十个字的邀请卡，恩，手写的，全部是手写的，是她的笔迹，我见过，我认得。我看那张卡片看的太过频繁深刻，以至于后来甚至怀疑自己不认识那上面字的程度。小峰要我陪他玩我也是心不在焉地敷衍，我觉得要熬死我了。

等待死刑，是不是就我这个感觉。

我算计了一下路线和路况，洗澡换过衣服之后驱车拿着那张卡片到了地方。找到酒吧的门口，一看，有块招牌：今日休息，暂停营业，不便之处，敬请谅解。

呃？！停业？这？

我犹犹豫豫地还是往门口走了，刚探了个头，一个穿着休闲款制服的服务生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向我点头致意：“小姐，您好。不好意思我们店今晚不营业，请您改日光临。谢谢。”

我掏出那张卡片，有点不确定地开口：“这个东西，是这儿的么？”

他的眼睛忽然一亮，继而满面堆笑：“啊，是。”

“那？”

他没再让我继续说更多，伸出一只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一边道：“您请，影展在里面。”

我抬脚往里迈，眼睛在适应室内的光线之后，蓦然一惊——

偌大的地方，空无一人。

我立在原地两秒，蹭的转身就往外走。

（八十六）庄宁

“那个，不好意思，我再问一下，这是××酒吧没错吧？”我撵上那个还没来得及隐身的服务生，连忙发问。

他转过身来，依旧好脾气的笑脸：“是的，小姐，我们是××酒吧，全球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我干巴巴地为他的调侃笑着，又说：“可是这影展，怎么没人呢？不是说八点的吗？是不是我来早了？”

“啊，没。您进去了，不就有参观者了么，呵呵。”他笑笑，没再说更多，礼貌地点点头，走开了。

我闭上眼嗓子使劲咽了一下，深吸口气，转身。得，我还怕了你了，进去就进去。

等我再次走进去的时候，我才发现，并不是空无一人的，吧台里面有个人，一个打扮相当入时的女人。她正在调着酒，看见我进去，只是抬头笑笑，并没有任何不认识的吃惊和讶异，像是在招呼一位熟客：“来了。”

“啊，是。”我吭吭哧哧的应声，来到吧台前坐下，双手在台上交叉相握。

“那个，”我等了半天，她并没有立刻招待我的意思，仿佛就是在我先开口，“不好意思我问一下，这儿，今晚有影展。”

她呵一声轻笑：“是呀。”说着抬手划了一个小小的半圆弧度，我随着她手环顾，这才发现原来墙上果然挂着照片。我缓解紧张地咳了一下。

“要不要喝点什么？”她偏过头来问我。

我看着她画的很精致的眉线，抿了一下嘴：“能不能给我一杯水。”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好像没意识到我会说出这么句话，我有点尴尬。

“可以，要加冰吗？”她笑着问。

“呃，要吧。”

她拿着杯子到一边冰槽里放冰，然后走到一边接了水放在台上推到我面前。我端起来喝了一口，哇，凉，不过总算让我的神经稳了稳。

“那个，不好意思，我想再问一下，您认识李丹语吗？”

“啊，认识啊，我们是一所高中的，我比她高一届。”

我立刻睁大眼睛看着她，她只是淡然地笑着，一边眼角有很细的比另一边略多出几丝的纹。也是搞摄影的么？这个念头在我心里一闪即过，却无比确定。

“你要不要先四处看看，丹语要等一会才能过来。”过了一会，这位学姐小姐对我开口建议。

我扭脖子看了墙上一眼，回过头去看她：“就我一个人吗？我是不是来早了？”

“呵呵，没有。今天的影展只对少数特定人士开放，没关系，你尽管看吧。我先进去忙一下，有什么需要的来柜台这边喊一声就行。”

我笑着请她去忙，说我没关系。

我开始抱臂从一边墙上开始看起，第一张相片上是个在荡秋千的孩子，拍摄的季节应该是秋天，秋千架周围是很厚的落叶。那应该是夕阳的光照在孩子脸上，笑容很快乐。

第二张是个路边修鞋摊的老人，那是个很肥胖的老妈妈，肥胖的身子，肥胖的手指，改锥拿在手里有种滑稽的喜感，但是她脸上的表情很认真，是手艺人特有的沉默和认真。

第三张是在一张桥上，有个。。。。

我就这么一张张地看过去，渐渐忘记了这好像是只有我一个人的室内，而是沉浸在了她的照片所呈现的世界里。那上面一张张不同的脸孔，不同肤色，不同性别，不同表情，却体现了相同的内容：瞬间永恒。

我的步子缓缓移动着，忽然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出现在我面前。我说她熟悉是因为每天我都会在镜子里看见这张脸，我说她陌生是因为，那已经是好几年之前的相貌了，上面有锋利的稚气和青涩，是我以为早就忘记再也找不到的东西。

这张照片的旁边，是一幅小王子凝望落日的水彩画，小王子金黄的头发，金黄的衣服，金黄的围巾在风中飞舞，他的面前，是一轮即将坠入地平线的橘红色的夕阳。

我一下子抬手抓住了心口处的衣服，和衣服下薄薄的皮肤，使劲压着。因为那里面有个脏器所处的位置，疼痛正向四处扩散。

（八十七）OLIVIA

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摄影师的眼神告诉我，她是标准的八等身，体重绝对不超过50公斤，以她的身高来算，是绝对的过于消瘦。高挑而单薄，骨骼清俊。及肩的浓黑长发在脑后扎着一个利落的马尾，露出细瘦的脖颈。穿着一件长款的类似风衣的薄外套，黑裤子，棕色的皮靴。

她从刚才走进这间酒吧开始我就一直在暗处看着她，看着她一进门发现空无一人时的慌乱，旋即转身出门又带给我的慌乱，然后在吧台坐着时仍旧不安的局促，再然后开始一张张欣赏照片时的认真，到放松。我一直在暗处看着，然后默默地起身出来，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她没有发觉，还是很仔细地在看。我看着她的背影，那是我最熟悉的部分。

直到她在那张附有小王子插画的照片前停下脚步，我从她的背影感受到了她心脏似乎瞬间的停止跳动，然后她忽然抬手捂住了心口，肩膀耸了起来。我的心也忽然间疼到不行，抬起手紧紧地按住，压抑想要变得浓重的呼吸。依旧盯着她的背影。

她的肩渐渐松弛下来，手也放下来。我随着她的动作，也放下了手，呼吸变的慢，而长。她只是望着那照片，没有任何想要扭头或转身的动作，我看不到也猜不出她的表情，却仿佛能读到她的情绪。我知道，她感应到了背后站着的我。也知道，那一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