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OLIVIA

影展顺利地如期举行，首场的时候爸爸因为公司的行程冲突没有出现。他电话里向我道喜，说着祝贺和开心，并且保证一定会来捧场。我不免有些失落，向他表示不满。妈妈夫妻俩都是很开心，一再地祝贺我，搞得我相当不好意思。简直没法招架她为我邀请的一帮她的朋友。Christina端过一杯香槟递给我，碰杯，环顾整个展厅，脸色平静地像是某种宗教画上的人物。

“嘿，你干嘛啊，这么一副快要悟道的表情似的。”我戳她肩膀一下，嘻嘻笑道，“怎么？难不成看到姐姐的大作，受启发了，恩？”

她倒吸口气，白我一眼，说话的口气更类似某种圣徒：“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脑子登时就下黑线了：“哎，你要不是我亲妹，我准当你是来砸场子的给你轰出去不可，说的什么话呢。”

她没理我，端起酒杯仰脖子一饮而尽，然后捏着杯柄在指间反转，杯口朝下，看着我幽幽地道：“你把自己用一样东西填满，等它成熟了，就会离你而去。你就会再次变空。可要命的，是你一时又想不到别的更好的东西来继续，代替。那些旧的就会享有优先选择权回来找你。Olivia，你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你的影展很成功，可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她停住看着我，忽然两声轻笑，“呵呵，我先不说了，到时候你自己的反应会帮我说完答案的。”

我看着她转身放下杯子离开，又回过头来环顾墙上照片和其间穿梭的人们，心里又空又闷。我知道，自己是被戳到痛处了。

Christina说的对，我心里对此无比肯定是因为我已经出现她说的症状了。恰在影展举办之前，当它越来越临近的时候，我就变得愈加焦躁。我焦躁的不是影展，对这个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我早就默认了。我难受的是自己突然间不知该干嘛了。这个念头就在vivian把最后甄选出来确定展出的照片指给我看的时候，到来了，来的非常突然。我都没闹清楚它是代表谁而出征，昏昏然回去，当晚就失眠了。而在失眠的那一刻，庄宁的脸像某种暗示一样出现在我的脑海。

我整个人傻掉了，原来我这几个月以来的忙碌与刻意在无形中积攒了更强的怨念。我想起她的同时更要命的是想到了她的唇和她的吻。我原本以为吻过之后可以无碍地去吻别人，到头来发现这根本就是在放屁。我只要把自己和别人联系起来想象，我就恶心，遑论实践。没有情感的吻，和亲吻死猪肉没有分别。而当初山顶的吻，我虽然是满腔的恨意，可恨，它也是感情啊。

于是我拿起画笔，试图在画板和素描本上平静心情。但一通作画之后，停下来的时候，我被那一页页纸上出现的线条内容吓傻了。我疯了。

那些画纸上重复出现的是一个房间的内部陈设，出镜的有书桌，桌上的杯子，椅子，旁边的衣柜，衣柜对面的床，床上的被子，枕头，还有书架，架子上的书、、、、我重复画这些内容，乍一看它们似乎毫无区别，但细看便会发现不同。例如，桌上水杯的水少了，就像有人喝过了一样；椅子的位置也挪动了，就仿佛有人刚坐下，或是刚刚起身离开似的；床上的被子有时摊开，有时叠上，衣柜门或者打开，或者正要合上；书架的书有一本露出半个角，就像有人正要把它抽出来、、、、

是的，我疯了。这是庄宁的房间，我曾经以看书为名大摇大摆地进去过很多次，对每一处地方几乎是烂熟于心的地步。我会从那些被动过的物件和它们的位置猜测她都干了些什么。我的画里是这些物件生活的痕迹，却惟独没有生活其间那个人的身影。但是那感觉却是有人无处不在。我想画，可我画不出来，我落不下笔，我从来都没有画她成功过。

我的这个失常行为在失眠的夜里发生，它把我包装的像个幽灵一样，让我自己都不敢去照镜子。

Christina终究对我还是太了解了，我的心态、变化，以及将要出现的行为模式，她都可以准确无误地猜测出来。这是我们俩作为双胞胎生存的法则与约定，互相提醒。

我一下子就觉得影展没意思起来，原来心爱的东西不能跟在意的那个人分享是如此一件让人无法忍受和索然寡味的事情。我想说这些人我无所谓，这些赞美还是建议我也都无所谓，我只希望那个让我愿意的人她能看见。庄宁啊庄宁，你怎么就。。。唉——

我的情绪开始急速低落，恨自己没有本事。

（七十一）OLIVIA

爸爸是在第二天的时候搭乘航班过来的，只有他一个人。“你宁阿姨娘家有事情，没法过来。我全权代表了哈。”他张开双臂依次拥抱我，christina，还有妈妈，又和继父，握手。

“哎呀，真可惜。听christy说你新夫人是美人一个。我这一直想好好拜会呢，竟然还没这个福分。枉我今天光挑衣服就多花了一个小时，唉。”我妈故意对我爸酸眉醋眼地说话。爸爸没理她，只是双手又使劲握了一下继父的手掌：“您受累。”

我和christina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我挽着爸爸的胳膊陪他一张张看那些照片，爸爸没说什么，只是一直保持父亲般的眼神凝视着。当走到一个比较僻静的角落时，他面上一副细细观摩的表情，嘴里忽然问道：“你妈，她还不知道吧？”

我一愣，脑子闪电转念，挽他胳膊的手也有些僵硬。

“呵，知道什么呀，爸？搞不明白你说什么，没头没脑的。”

“呵呵，”他还是没转头看我，依旧对着照片细细品味，脸上有笑，口中说道，“怎么？离开家都半年多了，还没想好怎么跟老爸开口？”

我不再说话，连身体都有些僵硬了，嘴巴开始发干，茫茫然盯着墙上的照片，眼睛没个焦点。

说？怎么说？说什么？说我现在还是搞不清楚？可说了又能怎么样，有什么用啊！

“爸，你别那么八卦了，我没事。没什么好说的，真的。”我头一偏，和他脸相反的方向。

“是吗？”他低声嘀咕了一句，转过脸来看我，于是我不得不也转回头对着他。他问道：“过年回家么？”

我一愣，这才意识到中国的春节是快要到了。心里一酸，有点歉意地笑着：“已经答应外婆要去她的牧场那里过除夕了，不好意思啊，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