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庄宁
我是庄宁。
父亲出事，家破人亡那年，我差两个月14岁生日，还没到疯狂长个的年龄。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天的情景，放学回家的我刚一踏进小区，迎面碰见的人看我的眼神，以至于事过多年我仍无法叙述。拜我那了不起的父亲所赐，虽然平时人们看我这个“小怪物”的眼神就诸多不善，但那一天及以后的却尤为特殊。我有预感家里出事了，大事，而且很不好。
进了家门，沙发上母亲红肿的双眼印证了我的猜测。当她看到我，用牙齿死咬着颤抖的嘴唇，嘶哑着嗓子说出那句“你爸他杀人了。。。”时，我的背包从肩膀上滑落下去，砸到了地板上。一阵凉意瞬间贯彻全身，不知是因为惊吓，还是因为傍晚凉风习习的关系，我那刚刚在溜冰场大汗淋漓的身体，开始发冷，并剧烈颤抖起来。我感到一股暖流从大腿向下蔓延，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失禁了。
生活全变了，但生活似乎又没有变。没有变是因为平时我从旁人那得到什么在事发后依旧得到什么，或者可以说，更多更优待。
我父亲，用某种专业型术语来说，是一个反社会人格障碍者。他常年沉默，苍白消瘦，眼神阴鸷冷酷，总是习惯在嘴角挂着一丝残忍的笑意，让人不敢逼视。他有一种很严重的自我厌恶情结，总是做各种伤害自己和伤害别人的事情来惩罚自己，并以此为乐。周围的人没有谁敢接近他，他没有朋友。他的母亲因为生他而难产死掉，这种出生的方式以一种宿命感造就了他一生的悲剧。他以掠夺别人的生命来到这个世上，再以掠夺别人的生命离开这个世界。
他的父亲续娶了一位妻子，这个女人就像大多数人对后母的那种偏见一样，是个待亲生儿女很好，但是待继子非常残暴的女人。可是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这么去激怒我的父亲。于是在又一次的虐待之后，我父亲发作了。十几岁的他用一种很特别的方式彻底恫吓住了那个女人。他把自己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在那女人面前暴打了一顿。不但踢断了他的胸骨，更踢破了他的肺部，给他留下了终生哮喘的后遗症，并最终因此而辞世。
我很确定没有人喜欢他，几乎所有的人都讨厌，不，应该说恐惧他才合适。在这些人里面，也许我对他的厌恶比周围任何一个人都来的要真心和干脆，但我并不怕他。我母亲对他也是恐惧，她有一万种理由可以不嫁给他，但只有一个理由就可以让她必须跟他。因为她肚子里有了我，他的孩子。我父亲用一种无耻的方式抢先占有了这个当时人人追求的公主。在二十几年前的社会，母亲毫无选择。她不是没有想过向娘家人求助，可这样的事情，对我那书香世家出身的外公来说，是足以丧尽门风的不幸。他虽然对父亲恨之入骨，但还是让母亲嫁给了他。可为此，我却不会原谅外公。他就像我的父亲一样，不配为人父。
我并不是一个带着众亲人祝福来到这世上的孩子，我的出生伴随着母亲将近十个月的泪水，和她唯一日夜默念的祈愿：希望你不要是一个儿子。
于是作为女儿出生的我在降生之处的确缓解了她嫁给父亲的痛苦，但是随着我一天天的长大，她的开心逐渐被恐慌所取代。因为我完成继承了父亲的相貌、苍白、消瘦和最重要的，乍看上去毫无感情的眼神。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孩子需要父爱的道理，正因如此，她竭尽全力避免和减少我与父亲相处的机会。她要保护我。
我与父亲之间的不和谐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我不喜欢他，从我会叫“爸爸”开始，我就不喜欢他，一如他不喜欢我一样。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我从第一天上学开始就被孤立。家长们蹲下身来，怀里拥着自己的孩子，复杂的眼神看着我，用手很光明正大的点点我的方向，温言关爱而又充满威严的口气：“记得啊，以后别跟那个孩子玩，她是庄××的女儿。庄××你知道么？就是那个。。。。”我双手别在身后靠在墙上看着，默默转身走开。
回到家妈妈问我有没有交到朋友的时候，我对她说我只喜欢一个人玩。她叹了很长的一口气，没有说话。我个子太小，即使使劲抬头也看不见她眼里的情绪，可我感应到了一丝哀伤，和痛恨。
她买来笔墨纸砚和字帖，把米字格的宣纸摊开在我面前，说：“宁宁，从今天开始写字吧，好不好？”
“为什么要写字啊？”我仰起脑袋问她，她的脸离我很近，我闻到了从她脖颈处散发的香味。
“因为写字对你有好处，字能养气。”
“氧气？”我鼻子使劲吸气，不理解。她见我这样，灿然微笑，露出整齐好看的牙齿。
“这个气不是氧气的气，这个气指的是品质的意思，明白吗？”
“哦，”我似懂非懂的点头，又问，“那妈妈希望我养什么样的气？”
她的眼神是黯淡之后的坚决，握着我的手蘸墨，在米字格里写下一个“正”字。
“浩然正气吧。”她淡淡的声音。
只是，我终究还是辜负了母亲的期望。我写了那么多年的字，也看了那么多的书，却仍然没有沾染一丝的书卷之气。通身不时散发着的，仍然是从父亲那儿继承得来的邪性。
（二十一）庄宁
审判现场我没有去。妈妈在事发之后就带着我搬离了原来的住处。那天她守着我呆在房间里，没有流泪也没有焦躁。她有的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平静，或者说，虚无。她那天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她问——
“宁宁，你想转学吗？”
我闻言咧嘴绽开的笑容让她愣住了，我跟她说：“妈，你想什么呢？我不转学，转到哪里还不都是一样。就像你，搬到这儿来，周围的人不还是知道你是他老婆了么。”
她也笑起来，笑容里毫不掩饰的嘲讽。
但是校方却有自己的难处。我当时已经是初三，不少成绩差的学生因为升学无望都在这个时间点里辍学了。有一部分是自愿的，而相当一部分却是被劝退的。理由是会影响学校的升学率，并因此牵连到招生率。校方还很人性化的给他们介绍各种职业技校，“保证推荐就业”。
我入学后第一次有幸坐在了校长办公室里，教导主任在，班主任也在。过程自不需说，反正我是要被劝退就对了。妈妈知道后无可避免地要去为我求情，因为她知道，如果我被这所学校赶出来了，那基本上是很难再进别的学校了。杀人犯孩子的标签，会让学生，还有家长产生恐慌的情绪。——校方婉转地提醒。
可最终我还是被仁慈的学校继续收留了，妈妈看着我的成绩，意味深长的表情：“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的，我知道。
考个高分对于我来说从来就不是什么难事，唯一的问题只是我想不想去做的问题。我因为对外公的讨厌，继而扭曲的牵连到所有老师的身上。那些本来一看就会的考题，我都会故意做错来疏解胸中那丝恨意。（少年时的偏激，请一笑置之）可是这次情况不一样。
当时已经是初三的紧张时刻，周围那些脑子稍微还能在学习上开点窍的人都拼了命的想往好一点的学校挤，因此没有人有那么多的闲工夫为我们家的事浪费太多宝贵的时间。可是一旦他们闲下来或是有机会看到我，眼神总是出奇的一致。我扯着嘴角冷冰冰的回敬，想起小区邻里看我妈的眼神，我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让他们心里不舒坦一下。
我考上了最好的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