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两大袋零食堆在茶几上。极少被使用的空调,调到了蒋树最喜欢的26度。张小顺钻进厨房里忙活,时而透过玻璃拉门看着蒋树的侧影。
华灯初上,三菜一汤上桌,全是蒋树喜欢的。蒋树并有大快朵颐,讲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旅途的颠簸消弭了她旺盛的精力。洗了澡,眼皮就开始打架,喊了一声困,就睡得云里雾里了。
张小顺蹲在床边,细细端详蒋树七歪八扭的睡相。蒋树睡在她的床上,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可像这样看着蒋树睡着的样子却还是第一次。以前蒋树来留宿,张小顺常常因为心里有个被压抑的鬼影,而竭力避免去看、去听、去闻、去想。现在,张小顺心里依然有鬼,却暂时忘了压抑它。她躺下来,蒋树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江南大都市的盛夏最难熬,热岛效应把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烤炉。才早晨8点,气温已经高到叫人心焦的地步了。张小顺看着蒋树进了地铁,又看着地铁消失在漆黑的隧道。她打了个哈欠,眼泪打湿了眼眶。
傍晚,暑气依旧不散。张小顺把蒋树接回家,两个人像两根咸菜一般,蔫巴巴地瘫了。
蒋树突然说:“文艺片里的女主角不晓得为什么总是很蠢,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其实悄没声息地守着她的那个男配角心里全是火辣辣的喜欢。”
张小顺坐在小矮凳上,脊背上的汗毛一下子全竖了起来。她不敢抬头去面对坐在茶几上,居高临下的蒋树。她可以预感到一根弦即将绷断。因为蒋树,总是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顺儿,我不是演文艺片的蠢女人。我的智商测定一直高于115。顺儿……”
张小顺慌到了极点。她很想结束这个话题,她很想撅着屁股,把脑袋埋进沙砾里,做个鸵鸟。可现在,她僵硬得像一座雕像。她怕见不得人的,暴露在阳光之下,她更怕见不得人的,其实早已经曝光,唯独自己还不知道。
“顺儿……”蒋树捧着张小顺的头,把下巴抵在张小顺的发顶上,手指穿过她热烘烘的头发,像是喃喃自语。
张小顺的喉咙似乎被什么堵着了,倾尽全力,嗓子眼儿里面却依旧只有微不可闻的嘶嘶作响。蒋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念着她的名字:“顺儿……”
“我……去做饭。”张小顺拉开蒋树的手,站了起来,“都快五点了,你待会儿还要去机场……”
张小顺和她的絮絮叨叨都淹没在锅碗瓢盆中。她觉得蒋树那几句不着调的话,像是自己手里的菜刀,削开了层层土豆皮。她在蒋树面前堆砌起来的一切都在瞬间被推翻了。那从来都不奢望说出口的喜欢,那从来都不敢想要回应的给予,那压在心里,连自己都不敢去触碰的向往——蒋树都知道。现在,她连再看一眼蒋树的勇气也没有了。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自己从来不曾认识过蒋树这个人。她在厨房里尽可能多地制造着声响,她不想听见自己失序的心跳,不需要客厅里的动静来提醒自己蒋树的存在。在十五分钟乒乒乓乓的奏鸣后,她才敢抬起头来,却发现,客厅里已经没了蒋树的身影。
“蒋树!蒋树!”凄厉的叫喊从张小顺喉咙里被憋了出来,她左手握着一枚土豆,右手持着一把菜刀,像是个夸张的话剧演员一般,她这小半辈子极少发出感情色彩如此浓烈的声音,“蒋——”
“啊?怎么了?”蒋树骤然出现在她面前,半个“树”字硬生生卡在张小顺的喉咙里,把她噎得半晌没透过气来。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一口气顺了过来。她蹲下去,对着小厅的垃圾桶削土豆。削着,削着,眼泪落在刀把上,土豆上。蒋树也跟着蹲下来,听着张小顺的啜泣和还有一声又一声含在嘴里,很难分辨的“不要走。”
……
张小顺的第一次(十五)第一次沉寂(上)
6点钟,嘈杂的晚高峰拉开序幕。太阳依旧在西边吊着。张小顺有些心不在焉,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看霞光晚照,只低着头,看自己长长的影子被投射在苍白的水泥路上。她隐约听见有人一直在后面叫她的名字,可她没回头去看,因为她只想一个人在这冒着热气的路面上走一阵。
“小顺!”吴庸的脑袋探出车窗,满月般圆润的脸以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势挡在张小顺面前,“小顺,想什么心事呢?叫你都不应?”
张小顺的视线越过吴庸,看到面无表情的夏珂。她知道自己撒谎的时候总是特别不自信,所以她干脆以咧着嘴干笑来回答吴庸的问题,这是她最拿手的应答方式。
“一起吃晚饭吧?”吴庸的脸上全是棉花糖一样的笑容。
张小顺还执着地惦记着一个人在火热的马路上步行的事儿,可夏珂却招呼:“快点。”她语气里并没有惯常那种催促别人时的不耐烦。张小顺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在马路上继续“岩烧”自己的打算。
车子陷在晚高峰的车流中,吴庸转过头来,问:“小顺,大热的天,你穿牛仔裤热不热啊?”
张小顺打了个寒战,车内的空调强劲地制造着冰凉的空气,让刚被滚烫的水泥马路炙烤过的张小顺毛孔激烈收缩。她抠抠自己的牛仔裤,里边本来裹着一团又湿又闷的热气,现在已经逐渐冷却。
“习惯就好了。”张小顺坚信人的忍耐力是无穷的,即便捂出一屁股痱子,她依旧这样认为,毫不动摇。
吴庸抬抬自己的眉毛,玩味地挨到夏珂耳朵边,叹息:“小鲨,看来,你是杞人忧天了。小顺,那个黑色的袋袋,小鲨给你挑的裤子,亚麻面料,透气——”夏珂突然把手伸到吴庸面前,捏住她一张一合的嘴唇,不咸不淡地抢过了发言权:“40度你还穿牛仔裤,会被煮熟的。”
在呆若木鸡的两秒钟里,张小顺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的感受——受宠若惊。她受了夏珂的宠,感觉到了惊,惊讶的惊,惊慌的惊。总之,惊得她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来配合此刻的境况,只能,小心翼翼地扯开包装袋,摩挲着质地奇特的灰色亚麻面料。她并不是没有接受过别人的馈赠,但夏珂给她的这条裤子和平常同事之间一个水果,一块饼干之类的随手给予是不一样的。这条亚麻裤子意味着夏珂透过厚厚的牛仔裤透视到了她裤腿里又湿又闷的热空气,更意味着夏珂对她好。
在过去的24年中,蒋树送过张小顺衣服,那是亲密无间的生日礼物;吕潇隽也送过,那是她爱情的激烈表达。都是事出有因,名正言顺。至于夏珂送的这条裤子是出于什么因,仗着什么名,张小顺就没法替她总结了。
只要一个人不是太坏,张小顺就会待他不赖,与人为善是她自小就树立的观念。但,她也承认,人总是免不了偏心,而且是严重偏心。比方说,刘建设把小顺当成小辈儿来关切;公司的总机沈小姐,为人和善,热情而诚恳;秘书处的金小姐待小顺也满周到……可在整个公司里,小顺却待夏珂最好,尽管夏珂大部分时候都很不好伺候。张小顺跟蒋树提起过,蒋树概括成两个字:犯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