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所有的资料晒干，再整理归档，整整花了一天时间。张小顺下班的时候已经六点多了，从地下车库出来，她站在马路沿上，努力在钢筋水泥丛林的缝隙里拼凑着夕阳的踪迹。

蒋树常说：“他姥姥的，生活在这儿，目光都短浅了。想往远处看看，总有东西挡着。”张小顺也觉得这着实不灵光，她一直习惯去看落日西沉，倒不是喜欢，只是习惯看着太阳坠到地平线下。遗憾的是，在这繁华的都市里，什么光怪陆离的人和事都看得见，唯独地平线被遮得严严实实。张小顺的习惯也就成了不习惯。

这一天，一样的太阳西沉，一样的被座座高楼切割地支离破碎的余晖，张小顺却固执地踮起脚，伸长脖子，只想看得远些，再远些。目之所及，只有交通丨警丨察疲倦引导着同样疲倦的路人在纵横交错的马路上穿梭。她倚在地下车库出口处的一块广告牌下，偶然转头，看见对面大厦的玻璃幕墙上浮云流动，光影交错。尽管反光晃了她的眼，她依旧着迷地看着白天的落幕。等她回过神来，夏珂已经站在她身边了。略微的惊吓之后，她听到夏珂说：“送我去医院！”

夏珂脸色煞白，雪白的衬衫袖子上满是怵目惊心的殷红……

当张小顺在医院的急诊室里冷静下来之后，她开始反省自己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所犯的错误：她第一次在黄灯时越过了白线；她第一次超速一百五十；她第一次凶神恶煞地喊派发小广告的家伙滚开；她第一次相信胳膊上流20毫升血会出人命；她第一次不拿走四毛钱找零，她第一次严厉地对夏珂说：你闭嘴，听医生的……

而让张小顺在一个小时里“恶贯满盈”的肇事者，正不太老实地用吊着点滴的右手拨弄着缠在左臂上的纱布。张小顺很自然地轻轻拉过那只企图破坏医生完美包扎的手，轻轻捏住了骨节明显的手腕。

滚烫的手心和微凉的手腕熨帖在一起。不太明显的凉在张小顺的手心演变成了一种难以忽视的刺挠，让她很想伸手去挠挠。随即，她又意识到一直握着夏珂的手腕应该是一件不太妥帖的事情，她很想放开，却又抹不开心里头隐隐约约的不舍得。她知道这就是人家常说的吃豆腐、占便宜、揩油。道德和贪念在她滚烫的手心里来来回回，撞击出了一手的汗涔涔，手却依旧紧握不放。

她的手挣脱了理智的控制，嘴巴也突然没了遮拦。

“东西不要乱扔，你看，这回你被修眉刀割伤，就是你因为你总是乱扔东西。修眉刀怎么能放在车座上呢……乱扔东西,虽然……手上缝了三针，胳膊上五针，这样很不好，很危险的，而且要找的时候，会找不到的……还会割伤……以后不要乱扔了……”

张小顺辞不达意的苦口婆心只换来了夏珂极其不耐烦的一个白眼，但她的手腕却始终安静地承受着张小顺掌心的潮湿和温暖。

电影里这样开解那些得失心过重的人：握紧手，手里什么也没有；张开手，整个世界就在掌心。张小顺原本就对这话不太相信，现在，当手里凉凉的触感骤然失去的时候，她更觉得这话根本就是唬人的。当不得不放开了自己的手，好让护士拔掉夏珂手背上的针头时，她只觉得一种怅然轻轻地迷蒙在心里，丝毫没有感觉到世界在掌心的豁达。

握着方向盘，送夏珂回家的时候，张小顺依旧在想：比方开车，不握紧手，怎么抓方向盘呢？不抓方向盘怎么能掌控这辆车呢？比方领了薪水，不握紧手，还不被风吹跑了？再比方……

从医院到出来，张小顺始终在心里例举那些需要紧握双手才能做到的事情。夏珂始终闭着眼睛，偶尔睁眼看看一直在40码以下徘徊的仪表盘，不耐烦地叹着粗气继续眼不见，心不烦。

车子进入安详的复兴路。小布尔乔亚公寓隐隐可见了。张小顺突然把车挺在路边，一盏坏掉的路灯下。在黑暗的掩映下，她讷讷地低语：“今天，我们刘经理说，说前一阵子，我把你照顾得挺好，老总要我以后也好好照顾你。因为，你是老总的妹妹，也因为我是少数跟你合得来的人。”

夏珂哼了一声，张小顺听出了不屑和厌倦。她埋着头看着仪表盘上幽蓝的光影。

“我只是想……想到，这是个秘密，你……应该知道，我已经知道了，这样比较好，我不能在听刘经理说了以后，还假装……嗯，我是说，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已经……我已经知道了。”张小顺把一句简单的话说得支离破碎，惹得夏珂探手打开车内的照明灯，定定地望着张小顺，老半天才又靠回椅背。

张小顺也知道自己心里想说的话从嘴里出来后，就成了地球人听不懂的外星语，但她莫名地觉得夏珂理解了她的意思。她只是想在面对的夏珂的时候尽量坦诚一些。不管刘建设和老总希望她做什么，夏珂作为最最当事的当事人都有权知道。不然，就是不尊重，就是黑幕，就是欺骗。骗夏珂是最不该做的事情之一。这是张小顺的坚持。

“我要吃面。”夏珂的语气很冲，张小顺有些恍惚，在她的记忆中，自己的弟弟小时候饿急了，也是这么压着嗓子喊的。

“呃……好……”

张小顺启动了车子，开了一段，在一家超市前停下来，飞快地奔出去，不到5分钟又提着几个塑料袋奔回了车上。接着她以最快的速度把夏珂送到家，又有条不紊地做了两碗青菜肉丝面，炒一盘蒜泥肉丝。

塞饱了肚子，夏珂依旧绷着脸。虽然夏珂的脸一直就少有笑容，但现在的这幅模样分明是在生气。张小顺有点不知所措。

夏珂气冲冲地翻出手机，恶狠狠地摁了号码。张小顺只听见她对着手机说：

“我手断了，你过来看我一下。”

隔了一会儿，夏珂凶巴巴地吼：“来看我一下，你会死啊？！”

吼完，她脸上的阴霾就倏然云开雾散了，怡然自得地抓起一个张小顺削好的苹果嘎吱嘎吱地啃起来。

这厢苹果还没啃完，那厢，来看夏珂的人就出现了。这个人看起来比夏珂年轻一些，慈眉善目是张小顺对她的第一印象。

“啧啧，好失望，以为会看到血肉模糊的场景呢！就那么一点呀，我还特地带美丽千里迢迢来看热闹，看能不能捡块鲨鱼骨头了，鱼翅了来啃啃呢！”

被点到名字的小狗很识相地汪汪叫着。夏珂伸出脚，把它蹬开。

好难看的狗，好表里不一的主人——这是张小顺对今晚这两位来访者的第二印象。但从夏珂的表情中能看出她对这一人一狗的亲近。

“你好，你一定是小顺了，我是小鲨的邻居，吴庸，口天吴，金庸的庸，就住在楼上。上次你在‘又一家’跟咱们小鲨吃饭的时候，我就见过你。小鲨经常提起你……呃，其实，最后一句是我编的，你也知道这女人是三棍子敲不出半个闷屁。是我缠着她打听，她才告诉我她的护花使者是谁的……”

张小顺被这种快节奏的说话方式镇住了，呆呆地看着面前过于丰腴的女人的嘴不停地一张一合。至于人家到底在说什么，她顶多只消化了一半。她脑袋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场景：一条色彩斑斓的，胖胖的热带鱼，在大白鲨面前欢快地吐着泡泡。

“女人，闭嘴，快帮我洗澡。”夏珂打断了吴庸的滔滔不绝。

“又洗澡啊，上次韧带扯断了，也是我给你洗得诶……不就费了一只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