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意识就没有行动,一旦有了意识就无法阻挡革命的群众。张小顺做了那一千字的笔记之后,脑袋里建立起了健康生活的意识,所以尽管敌人如此强悍,她依旧抱着蚂蚁啃骨头的精神啃食着夏珂三十多年来养成的恶劣习惯。但她实在不善言辞,憋了好几天,也没组织出几句劝说夏珂的话。同时,张小顺也意识到夏珂应该不是那种能被几句冠冕堂皇的话说服的人。两个不擅长运用语言的人,似乎只有行动更高效了。
一天早晨,8点半,张小顺把口感适中,温度恰好的玉米粥放在夏珂的办公桌上,然后借故留在她办公室里,一边假装认真地整理资料,一边偷瞄夏珂的反应。夏珂对于面前的玉米粥视而不见。老半天,张小顺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支支吾吾:“粥……喝……”
夏珂又冷冷地白了她一眼,慢吞吞地端起碗,不太雅观地嘻哩呼噜把粥送进了她不太好的胃里。这一天的上午,夏珂带着张小顺绕着整座城市奔驰了一圈,敲定了无数大事小情,回到公司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在召集市场部开会前,张小顺把一个快餐盒放在夏珂面前,依旧支支吾吾:“饭……吃……”
她得到的也依旧是夏珂不耐烦地一瞥,和一副美女狼吞虎咽吃盒饭的佳景。
外表凌厉的,其实反倒容易说服,看起来绵软的,执拗起来反倒叫人吃不消。张小顺只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就让夏珂被迫养成了一个乖宝宝该有的饮食习惯。张小顺对夏珂的喂养持续到第十天的时候,夏珂给了张小顺几张红色纸币,张小顺接过去夹在她的备忘录里。恰好是她做“平衡膳食,健康生活”笔记的那两页。她再抬起头的时候,夏珂已经转过身了,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我不喜欢吃芹菜、番茄还有花椰菜,真恶心,以后别买。”
张小顺说:“呃……好……”
“呃……好……”是张小顺面对夏珂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据说古时候,皇帝身边都有一个贴身丫鬟,叫作“答应”。这个名头的来历大约就是皇帝一叫,她就答应。比照自己的处境,张小顺给自己定了个职称——张答应。而皇帝自然就是夏珂了。眼下夏皇帝走到东,张答应跟到东,夏皇帝走到西,张答应跟到西,两人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一路贴身“答应”下来,张小顺也有不少收获,比方,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还是更适合呆在后勤部采购采购卫生纸、倒腾倒腾纸杯子,像夏珂这样踩着风火轮的生活实在不适合自己。显然,这样的认知也只能放在心里,谁让她是逆来顺受的答应命呢?
她一路答应着,天气就热起来了,夏天来了,知了叫了。通过公司的宣传计划,张小顺得知,七夕即将被炒作成中式情人节了。夏珂找来了广告公司要在晚上拍海报,所以晚上七点,张小顺还跟在夏珂屁股后头在现场监工。
拍摄场地选在一个挺雅致的中式茶楼,里头有一个小小的露台,罩着玻璃穹顶,还有成荫的蔷薇花架。到了晚上颇有几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味道。横眉冷对的夏珂站在当中实在有些不着调。不过张小顺还是感激她的。如果不是她的这种大白鲨式的威慑力,广告公司的人怎么可能提前一个半小时来拾掇现场,八点不到就顺利收工呢?
本来闹闹腾腾的露台渐渐安静,广告公司的人打包好家当撤了,原本男女主角坐的秋千椅也空了,夏珂靠坐在这对男女曾经装模作样谈情说爱的桌上。她拿掉眼镜,像小猫小狗一般揉自己的脸。张小顺脑袋里浮上一个词汇——曲终人散。
“吃饭吧!”
经过长时间的磨练,张小顺已经把原本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的“饭……吃……”进化成顺当的“吃饭”了。茶楼除了这个被包夜的露台,其他部分还在正常营业,所以她叫服务生送了两份餐点。两人面对面坐在秋千椅上,默默地吃饭。在没有防备的时候,夏珂吃饭的样子和雅观完全不搭界。张小顺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这样推断:在生意饭局上,夏珂矜持的吃相是装出来的,又或者,这女人本来就具备多面性,而不能简单定型。
晚饭吃到一半,广告公司的管事折回来跟夏珂告别,笑着说:“广告还没打出去,你们俩就先被熏陶了,在这儿先约起小会来了。”
张小顺傻笑,夏珂冷笑。
张小顺的第一次(十一)第一次靠得这么近
张小顺被紧急调回了后勤部。因为资料间的烟雾感应器疯了,无缘无故启动了自动喷水系统。以至于刘建设和张小顺得脸朝水泥背朝天,在公司的顶楼陪着一大堆重要图纸、资料晒太阳。正午,两人端着盒饭蹲在阴凉里扒拉。
“小张啊……”
“啊?”张小顺叼着鸡腿,抬头去看,刘建设有点欲言又止。张小顺历来只知道刘建设和自己一样少言寡语,不会对别人说三道四,可这一次,她意外地从刘建设嘴里听到了一个有些漫长的故事:
刘建设的叔叔叫刘同文,在文丨革丨的时候遭了不少罪,非但如此,还牵累了自己的儿子刘一泓。而这个刘一泓就是后来慧眼识小顺的老总。
在那年月,一番批斗、交代之后,刘家父子俩被掴在一个穷乡僻壤接受贫下中农改造。文丨革丨时遭罪的人多半都有两把刷子。刘同文也不例外。离异多年的他和一个年轻的寡妇眉来眼去。于是,刘珂就出生了。
1979年,有一个伟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南粤大地的穷乡僻壤沐浴了改革的春风,开放了,人们纷纷奔更美好的前程去了。俏寡妇进了小城,嫁给了一个先富起来的老鳏夫。后来,刘同文和刘一泓得到了回城的机会,两个憋屈怕了的男人做了一个艰难的选择,以此来获得一个他们认为的最佳开端。
第二年一开春,一对膝下无子的夫妇领走了刘珂。没几天,刘珂就成了夏珂。
拿着夏氏夫妇给的500块钱以及和夏珂断绝关系的协议书,刘家父子轻装回到阔别的家乡,用二十多年的时间积累下了今天令人称羡的家业。而小夏珂的命运像一部俗套的苦情电视剧,在她到夏家的第三年,夏家夫妇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和他们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又过了几年,出国潮涌来,夏家夫妇带着那个和他们有血缘关系的孩子移民美国。夏珂在并不慈祥的奶奶身边待到大学毕业。
这一年,远在美国的夏氏夫妻回国,接走了奶奶,顺便礼节性地问夏珂要不要同行,夏珂说:“谢谢,不用了。”作为补偿,她得到了复兴路上那栋小布尔乔亚风格的旧公寓。
时光荏苒,刘同文老了,刘一泓的女儿也六岁了,小名叫可可。看着这个和记忆深处的小小身影有八分像的小姑娘时,一种叫做内疚的情绪在两个男人心里发酵。一种无形的力量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们的每一个决定。甚至不惜将全部产业迁往另一座城市。因为,当年领走刘珂的夫妇就生活在那儿。
找到让他们牵肠挂肚的人并不难,多花点时间,多花点钱,就办妥了,但要再一次成为夏珂的父亲和哥哥却远比他们想象的要艰难很多,那种情感上的缝隙不是一个拥抱两行清泪可以填满的。
张小顺食不知味地嚼着被太阳晒干了的鸡腿,机械地思考着。她想到了那她见过的栋祥和的小布尔乔亚公寓;想到了刘一泓老总对夏珂小心翼翼地巴结;想到了夏珂北冰洋海水一样的声线……尽管想得多,小顺却没法总结自己的想法,只能继续含着那根鸡腿骨,看着太阳光在白的,灰的,黄的纸上营造出炫目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