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顺把凉到可以入口的蔬菜汤一股脑全倒进了嘴里,还没完全咽下,就收拾好车里的垃圾,飞快地下车去扔了。等她回到车上,夏珂已经发动了车子,张小顺刚想系上安全带,脑袋就被粗鲁地圈进了一个满是海洋气息的臂弯里。最初的慌乱渐渐平复,夏珂身上独特的香水味道放松了她紧绷的情,她开始回味温泉里的那个梦境,那是她第一次毫无负担地和蒋树幸福地在一起,虽然只是想象的而已。
张小顺的第一次(八)第一次被大白鲨啃了一口
按着一般文艺作品的逻辑,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张小顺该在夏珂的怀里痛哭一场。可事实上她的眼睛却干得像夏日午后的柏油马路,半点水分也释放不出来。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非但是眼泪,就连哽在气管里的一口二氧化碳也往复徘徊,找不到出口了。
“张小顺……”
夏珂在张小顺被憋死前,匆匆松开了自己的胳膊,让她的脑袋重获自由。
“啊?”张小顺揪着自己的衬衫领子偷偷深呼吸。她知道自己今天晚上的表现有点反常,所以就挺怕夏珂会问点啥。如果夏珂真的问了点啥的话,真话是肯定说不得的;但在大白鲨面前坦然地撒谎对张小顺来说难度太大;死不开口吧,又好像对不住人家的关心,特别是对不住那一记非常突然的,让人窒息的拥抱。
“你来开车,手动档的车,我开不惯。”
哆哆嗦嗦的担心有些多余,夏珂什么都没问,而是看着车窗外的一棵行道树说,“你可千万别哭,我最看不得人哭哭啼啼了。”
张小顺有些不知所措,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了自己最擅长的沉默来应对。她沉默着下了车,然后沉默着绕到另一边,拉开车门,沉默地看着夏珂坐进了副驾驶座。车子发动,接着开始平稳地行驶在热闹的街头,霓虹灯的光芒一次次划过车窗。两个人的沉默一直延续到宾馆。
夏珂洗了澡,换了一件很大的T恤,湿漉漉的卷发支楞着,跪坐在床上摆弄笔记本电脑。张小顺瞥见过夏珂的身份证号码,意外地发现夏珂是1974年出生的。直到现在她都没法把这个事实和她所知道的夏珂联系起来。在她看来夏珂顶多二十七八。有时,张小顺甚至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夏珂更像一个十来岁的坏脾气小屁孩。比如这会儿,她微微撅着个屁股的样子,像极了那种时髦的嘻哈小孩。
张小顺看了一眼撅在那儿的小屁孩,然后揪着自己换洗的衣服贴着墙壁闪进了浴室。她觉得有点相当不自在,因为两个不太熟的人在同一个空间里洗澡,然后穿着睡衣大眼瞪小眼,一直瞪到眼睛睁不开,然后睡觉。这实在不算有趣的经历。基于这样的别扭,在洗澡的时候,她都不敢鼓捣出太大的动静来,悄没声息地把自己收拾妥当了,又贴着墙壁低眉顺眼地飘到床上。
这时候,夏珂已经换了一个姿势。张小顺一眼就看到了她粉蓝色的丨内丨裤和白得晃眼的大腿。基本上,张小顺在某些方面,算是那种挺高尚的人,还是恪守着孔圣人的教诲——非礼勿视。所以在她看清了粉蓝色丨内丨裤裤腰上的字母是“VK”之后,她连忙别开眼,浏览散落在夏珂床上的东西。PSP、香烟盒、钥匙、香水瓶、润肤乳、钱包、名片夹……
花了挺长一段时间,张小顺才数清楚,在夏珂的床上一共有杂物四大类,约十来件。
“你在看什么?!”
在张小顺第二次精确统计夏珂床上的东西时,大白鲨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把张小顺吓得一下子说不话来,只能狠命摇头。
“我要抽烟了。”
张小顺稳住自己的脑袋,把晃动的方向从左右变成前后。其实她并不需要点头应允,因为夏珂说自己要抽烟了,不是要征求张小顺的同意,而是因为她找不到打火机。张小顺领会了其中的涵义,从床上跳下去,从抽屉里翻出印着宾馆LOGO的长梗火柴给夏珂点烟。然后,又取出一根扁扁的火柴装进钱包里。夏珂在云遮雾绕中好奇地看着张小顺诡异的举动。
张小顺很喜欢那种有纪念意义的东西。这个习惯源于她还是小小顺的时候。那会儿,她家里头有一块空地,她爹在上头堆放了很多收来的破烂,那是小顺小时候的游乐场。她曾经在那儿找到过一对有豁口的花瓶。它们被藏在一个破纸箱里。花瓶上面留着一行模糊的字迹“刘爱军与姜梅结婚留念.一九六零年十月一日”。小顺把它拾掇干净,放在妈妈开辟的一片小菜园子旁边。那儿有一个用塑料布和废水管搭的,放工具的小棚子。十二岁的她认定那对花瓶是要紧的物件,或许有一天,刘爱军或者姜梅会来把它们要回去的。
结果刘爱军和姜梅一个都没出现,但张小顺却从此有了一个古怪的爱好,收集各种纪念品。她并不看重这些纪念品的品相、价值,只把它们作为一种对过去的见证。小时候,她自己没有太多过去可以纪念,于是她就格外关注后院的破烂堆。那儿有喷着金漆的粗糙奖杯,80年代的幼儿园奖励给小朋友的塑料鸭子,某位主妇精打细算的小账本……
后来,张小顺长大了,长到自己也有过去了,她开始刻意地留下一些小玩意儿来记录自己的生活。她把这些零零碎碎藏在一个装丹麦蓝罐曲奇饼干的铁皮盒里,盒子是蒋树给她的。盒子里的东西五花八门,张小顺甚至会留下在某个知名饭店(就是吕潇隽带她去的,400块找一块的那家)的牙签包装纸,以此作为曾经到那儿祭五脏庙的留念。
闲下来的时候,她就会把这些东西翻出来,一件一件地看,一点一点地想……
“我喜欢收集一些纪念品。”张小顺把烟灰缸递到夏珂手里,然后解释了自己的行为。夏珂并没有对张小顺的独特爱好发表任何评价。她翻了个身,靠在床头,举手投足间有一种不经意地妩媚。正是这种偶尔流露的妩媚说服了张小顺,眼前这个女人的确已经33岁了。
“宁波好玩儿吗?”也许是因为烟草的关系,夏珂海水般冷冽的声音有了温度。
“嗯!”其实,打张小顺知道自己被夏珂钦点来宁波出差的那一刻起,她心里头就憋着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市场部的头头出差,陪着去的,再怎么轮,也不该轮到一个后勤人员头上。她这么跟着来了,算个什么名头呢?拎包、点烟、开车?莫非是当个使唤丫头,照顾贵夫人的生活起居,理由是这个女人就像传闻中描述的,与大老板关系匪浅?
蒋树常说,张小顺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憋死。这怪不得世界变化快,只能怪张小顺自己,谁让她时时刻刻逼着自己恪守不该问的不问原则呢?恰恰夏珂为什么带她来宁波,就是张小顺认定的,不该问的问题。她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夏珂一开始就没给出半句解释,之后也没有一点要解释的征兆。张小顺只好憋着。
夏珂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蒂。东摸西摸,找出手表,盯着看了半天,然后飞快地爬起来,套上长裤,脱掉大T恤,穿上衬衫,对着镜子拨弄了几下头发,撂下一句:“我到三楼的那个酒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