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回想起女孩在第一次见面时带着自然流露的惊喜对她说的这句话,“我见过你”,依然会让卓语冰的心底无端地温润潮湿……这绝无排练底本、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像是她们的相遇本属天意……在时间无涯的荒野中,在空无一人的苍茫天地间,她遇见了她,她遇见了她,她无限惊喜地对她说,“我见过你”……像是石头记里宝黛初见,又像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原来你也在这里……”
即使十多年过后的今日,即使心境早已斑驳苍凉的卓语冰,每每想到那一刻也依然忍不住心底潮湿,她用手指轻轻地从眼前相册中女孩的身影上划过,轻声低语,“宝贝,原来你也在这里……”
……她继续回忆接下来女孩说的每一句话,“我是在XXX画展上见过你,你连续三天都来看了画展。我还在跟同学打赌说,如果画展展四天,你会连续四天都来。”“你一定是个画家吧?”“或者,是艺术家?”“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艺术家呢,真是荣幸之至”……十多年过去,卓语冰回想着当时女孩对她说的这些话,仍然不觉莞尔……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方开朗性格外向的女孩,更重要的是,这是这样一个天真动人、单纯透明的女孩……
……翻到第二页——
——她给女孩画的第二幅画,是初冬时分郊外的枯树林……
卓语冰在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知道她是要画画的吧?除了她的女孩。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她曾经最钟于描画的都是那些清冷、枯寂、荒凉、萧索的风光。然而,这个闯入她画中的女孩带着青春夺人心魄的暖色一点一点地不知不觉地改变着她笔底的萧索与荒凉,让她的笔、她的心不由自主地追随这抹暖意与生机,从这一天女孩系着的红色围巾开始——肃杀枯林中的这抹红色显得格外醒目,也让画者卓语冰触目时微微惊心。她凝神定气地注视着这抹红色,注视着眼前这片荒林风光,她知道,这抹红色的出现让这个林子的气韵发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反转与改变……这抹暖色的出现,也让卓语冰不得不去思量该如何调整和改变她的画惯常的灰色冷调的特点……
这抹青春的亮色对卓语冰画风或者说画的整体基调无声无形的彻底的“改变”卓语冰是在很久以后才慢慢发现的。
而“改变”还远不止这些……
比如,卓语冰就从来没有想过会把任何人带进她自己这个遗世独立的个人城堡。
她的阁楼。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她们在外面写生忽然下起雨来的雨天,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改变了行程,她把女孩带到了她的阁楼。
(任何一个无意识间做出的决定其背后一定有着长久的准备和深刻的渊源吧,只是当时卓语冰无从体会也并不知晓。)
阁楼是她的堡垒,是她跟这个世界对抗与妥协的缓冲地。
阁楼也是她疆场征战时的盾牌与铠甲,她在她的阁楼里,关世界于门外。
这是一个仅属于她的绝对私密的个人地带。
然而她却令自己都意外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把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带进了她的阁楼,这个她用于自我隐藏自我保护自我修复最后休憩地。
(要很多很多年之后,卓语冰才能意识到自己的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又给她们彼此的生活和未来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潜意识里卓语冰一定是有感觉的,把女孩带进她的阁楼,本质而言,她就是把这个女孩引进了她的生命,引进了这个属于她、也她仅仅属于她自己的精神世界。
不假思索。
不计后果。
为什么会这样呢?
而且,在那之后,她们就只在阁楼里作画了。
女孩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模特。
不是景物的依附。
而是整幅画的灵魂。
(其实从女孩第一次出现在卓语冰的画中时,就已经不是景物的“依附”——只是这一点只有画者卓语冰自己最清楚,以前风景是生命,而有了女孩的风景中,女孩成为了整幅画的生命。绘画在进入阁楼之后,女孩在形式上才完完全全成为了画面的主体,成为当之无愧的整幅画的灵魂。)
画者卓语冰很享受去描绘仅以女孩为主体的画面。
为什么会这样呢?
卓语冰在这个时候终于有了时间有了空闲来一遍遍地叩问自己……
她不能欺骗自己说没有答案,因为她心里再清楚不过——
女孩身上那种流水暖阳般的温润的暖意从很早开始就让她深深迷恋令她无法抗拒……
那是她生命中从未感受、体验过的温存的柔软的暖意……
面对女孩时,一种温软的舒适的放松的情感在卓语冰的体内自然流淌,奔涌不息。
那么舒服。
那么好。
这样的情感是卓语冰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生命中最好的情感,有一种柔软的质地。
柔软的。
暖暖的。
温和的。
让人无端地就想要靠近、想要依偎、想要陷溺。
从小缺少母亲怀抱温暖呵护、缺少母亲肢体温柔爱抚的卓语冰一直是不懂得什么是温存与柔软的。所以连她自己都认为她身上那种硬邦邦的生硬是与生俱来、难以改变,这种生硬也让她下意识或无意识地,始终紧绷着身体与神经。
即使她后来她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然而,她仍然没有可以放松的感觉。
她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那里在任何地方获得过那种安全的安心的令身心想要安然放松的松弛感。
换言之,也从来没有任何地方任何人可以让她体会放松、安心,以及那种柔软的舒适感,让她想要去靠拢、去亲近、去依偎。
除了她的女孩。
只有卓语冰自己知道,每每在画她的女孩的时候,在凝视女孩之时,看着看着,她常常会不觉间失神——这么美好的女孩,这么美好的生命——每一次的凝视都让她的心不知不觉间为之微微震荡,并伴着一种轻轻的轻轻的陨落之感……
现在回望已逝的时光,卓语冰已全然清楚和明白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爱上了她的女孩。
作为画者,她心底自然再清楚不过那每一道笔触之下蕴含的情感与思绪——画面之上,是她的女孩的身姿与容颜……画面深处,是她对她的画中人难以抑制的心动与爱慕……
……对这个闯进她的画、闯进她生命的女孩,她早已沦陷,无力自拔……
她陷溺在这份暖暖的软软的温润的情感中……
这是一种多么美妙的多么让人沉醉的情感……
让她在其中甘之如饴地陨落与沦陷……
后来,在充满变数的戏剧人生中,画者对模特那种精神上的思慕转变成现实中的爱恋……
在她再次遭遇令她几乎疯狂的狰狞变故时,命运给她劫难打击的同时,也为她提供了女孩的温软臂弯……
她是幸运的……
她是幸运的……卓语冰幽然如是想——她没有被残酷的命运击垮没有歇斯底里地发作没有崩溃是因为她有她的女孩……上天在很早很早以前就给她送来了她生命中的天使——她的女孩……
很早很早,从女孩十八岁开始……
这是上天对她的厚爱。
虽然她心怀忐忑,虽然她觉得自己不配也没有资格独自拥有这样的厚爱。
然而,她依然无比幸运地拥有了十四年的好时光。
拥有了女孩对她的爱。
女孩给了她生命中最好的情感、最好的爱——丰盈清澈,浓烈饱满。
这份爱,复杂又单纯。
艳丽又纯净。
清澈又深邃。
直到今天,卓语冰依然心怀感恩,她知道,她是幸运的,女孩用她最好的生命岁月与她相伴和,她在一起。
也是女孩,让她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爱,那种一生一次一生一世想要倾尽所有来回报的爱……
然而,她终究还是辜负了上天的美意……
辜负了她的女孩……
女孩最终离她而去……
……
女孩离去,于卓语冰而言,就是,“此生已矣……”
……
……
手中的相册已翻至最后一页,卓语冰发出一声长长的深深的叹息……
然而,她不忍不舍就此合上相册,她又情不自禁地重新翻到了第一页……
“我见过你”,她听见她的女孩语气欣然地对她说。
卓语冰听了,不禁嘴角抿起心安满足的笑意。
她把她的宝贝相册无比珍爱地揽于怀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她想休息一会儿了。休息一会儿之后,再来重新、从头复习她生命中最珍视最幸福的时光……
阁楼里的卓语冰就这样手捧相册,一遍又一遍地回顾着十四年的往事……
像是一次又一次地去追溯她曾经的梦土。
有人说,“每个人心中总有一块土地,是她终生溯洄以求的。称它是故乡也好,称它是梦土也罢,这条归乡路也许不是具体的地名,也不存在于现实的版图。”这块土地是你的家,因为唯有这个地方,才能让你的心你的魂灵获得宁静与安歇……
阁楼里的卓语冰,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溯洄她的梦土——在那里,她的女孩笑意嫣然,暖若春阳;在那里,她的女孩依然深爱她尚未被她伤害;在那里,她的女孩明眸动人无比确定地对她说,“让我爱你,就已足够……”
卓语冰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溯洄她的梦土——在这个梦境里,卓语冰多么想对她的女孩说,“宝贝,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梦境”中的卓语冰知道,她一次次不知疲惫地溯洄以求的,是一条回家的路……
爱,就是一条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