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那幅“窗边女孩”画完后，新的一幅画开始时，琥珀主动提出，“今天，咱们试试屏风怎样？”
卓语冰以一贯的镇静自若的表情看着她，微微笑着点点头，说，“好。”
“那，我就去试用屏风了哦。”琥珀俏皮地向屏风走去，背影窈窕。
她知道，卓语冰的目光一定是追随着她的。
到了屏风后面，琥珀开始脱换衣服。
她选了一件最喜欢的浴袍穿上。
然后大大方方地来到卓语冰跟前，问，“那今天我们画什么？”
“嗯，先画背影怎么样？”卓语冰似在征求意见地问。
“随你，我都听你的。”琥珀一边回答心里一边暗暗笑笑。
从背影画起，是不是可以说，哪怕是作为在人们眼中认为最应该是放荡不羁的画家，卓语冰也是最含蓄保守的那一类呢？
卓语冰带琥珀到长沙发边，指点着琥珀如何斜靠在沙发靠垫上摆什么样的姿势。
姿势的问题大体解决，卓语冰说，“我给你弄弄头发。”
说着她从包里拿出几支发夹。
她把琥珀的马尾扎解开，然后用发夹把琥珀的头发束成一个松散的发髻。
“这样可以把美人的脖颈露出来”，卓语冰解释道。
而琥珀只在想，这样会不会显得老气横秋的啊？
把长发束成发髻挽于脑后，在琥珀看来那根本是中年妇女的做派。
想到这里，背对着卓语冰的琥珀不禁自己做了个“不敢苟同”的小鬼脸。
帮琥珀把头发系好之后，卓语冰说，“好了”，然后回到画架后面。
琥珀听见这声“好了”，便会意地把浴袍除去。
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卓语冰来到她身边，亲自又帮她调整了头、脸庞侧转的角度、还有手和小腿的位置。
卓语冰的手轻柔绵软，给人一种柔软舒适的体感。
琥珀一时好奇地想，此刻触摸到她赤裸肌肤的这只手，跟这只之前曾经轻拍她的肩膀、轻抚她的脸蛋、轻揉她的发丝的手有没有区别？
应该是有区别的吧？
虽然那微妙的区别在哪里琥珀也无法准确地言说。
但今天的这只手里面，有一丝羞涩和避嫌似的犹疑。
想到这里琥珀觉得有点好玩。
就像一个喜欢促狭逗趣的坏孩子。
她突然决定，从今天起，她就偏要常常地主动地提出“试试屏风”。看看卓语冰是不是在面对她的时候终究能不再“避嫌”或“犹疑”。
她就要是孩子气地“挑逗”一下冷若冰霜的语冰姐。
想到这里，琥珀又在心里轻笑起来。
那天的背影素描依然非常棒。
那束于脑后的发髻出乎琥珀意料地竟然并不给人以中年妇女那种庸俗又妇道的感觉，卓语冰把那个发髻画得很赞，发丝线条细腻，很给人一种温婉柔媚的美感。
经卓语冰亲自调整的身体姿态，线条舒展流畅，也是非常好看。
面对这样的画作，面对画中的这个自己，总会让琥珀疑惑。因为没有镜子，所以她真的很怀疑究竟是卓语冰画得太好，是实实在在地美化了她，还是她自己的身体真的就有这种美感。
在这一点上琥珀是不自信的，她更倾向于前一个结论——是卓语冰以她艺术家的手，化庸常为神奇。
琥珀很有点迷恋这种“神奇”。
她想看看在卓语冰的笔下，她的身体究竟可以被演绎得如何连她自己都称要暗暗称奇。
所以后来的画画时间，琥珀都是提出“用用屏风”。
以至于“用屏风”都成了她们之间画人体画的代称。
而且，每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琥珀那种“挑逗”的神情都昭然若揭。
她故意的。
只是，这种孩子气的“挑逗”成功吗？
琥珀无法判断。
卓语冰对画她的人体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态度呢？琥珀其实看不出来。
这个女人，始终让人觉得有一种深不可测的谜一样的气质。
虽然猜不透看不出卓语冰的态度，可是，有一点琥珀却非常确定。那就是，她自己很喜欢卓语冰给她画的那些人体素描。
琥珀发现，卓语冰画人体画的线条很有她自己的特色。简洁。干净。传神。
琥珀非常喜欢。
比那些她穿了衣服的画更让她喜欢。
虽然卓语冰的那些人像画也画得很好。
可是，怎么说呢？
人体画似乎更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和魔力。
就像有人说的，“衣服是一种语言，是表达人生的一种袖珍戏剧。”
那么是不是可以说，穿了衣服的人都是在表演或者是在扮演一个角色，甚至可能是与自己相去甚远的角色。说到真实，也许只有人体画才是一个人最天然最本真的出演？
从这个意义上说，琥珀并不仅仅是图好玩和逗趣才想让卓语冰给她画人体画的。
图好玩是一个方面，在几次绘画之后，她更加觉得这是一件值得做的事情。
因为，如果要画人体画，那当然是年轻的时候是最好。
而且，越早越好。
因为生命中的每一天都老于昨天，就像歌中唱的那样，“今宵的容颜老于昨晚”。
这是留存青春最好的方式之一吧。
当然，琥珀的主动提出画人体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琥珀知道，如果她不提，卓语冰是永远不会主动提出画人体画的——哪怕她已经特意准备了屏风和浴袍(琥珀清楚地知道那是卓语冰为她琥珀也许哪天再次心血来潮或者孟浪提议而“未雨绸缪”)——哪怕她心里可能也有兴趣或是想要试试。
可是，她是绝对不会主动跟琥珀提的。
琥珀对她的这个特点真是再清楚不过。
琥珀有一种直觉，那就是，卓语冰对所有的事情都是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她从不去勉强，她也从来不会去主动地表达她的需求，就好像她，似乎从来就没有过需求。
她是一个冷静克制到极致的人。
而她的冷静克制中，其实也隐含有一种淡然与冷漠。
她似乎对什么都看得很淡泊超然，哪怕是面对她热爱的绘画。
跟卓语冰相识相交已经有七八年了，琥珀发现，即使面对她最热爱的绘画这件事，卓语冰也只会去坚持“画”这个行为本身，至于画的题材，她似乎并不是真正的关切。
对卓语冰而言，画树，画天空，画旷野荒草，画河滩砾石，跟画人画物画她琥珀甚至画她琥珀的裸体都是没有区别的。其实，她都是在画她的内心。或者说，她是在“画”这个行为中安顿她自己的内心。
这是年轻的琥珀在自己去深究卓语冰会不会主动向她提出画人体这个问题时突然想明白的一点。
当她愈来愈清晰愈来愈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的心中忽然没来由地产生了一丝微微的心疼。
一个女人，究竟要有过怎样的经历才会让她把自己掩藏得这样深？把自己藏进最深最深的黑暗里，看不见她的情绪，也看不到她的需要，甚至，即使在这个她自己的城堡里，你也仍然看不见她的内心。
这是琥珀第一次，对这个她认识了这么多年的女人生出一丝心疼和怜惜。
她第一次在想，这个女人真的像她的名字一样，是一块冰。
琥珀忽然有种要去温暖去融化一下这块冰的冲动。
哪怕，仅仅是作为一个老朋友吧，她也应该去为她做点什么吧。
可是，她实在并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可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