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时宽逃回去后，没有受到严惩、倒是官升三级连带的父亲也成了功臣，跟着光荣起来。那时候我天天想着逃跑，无暇去分享他们的快乐，而且父亲在那边也有自己的家庭，庆幸的是她们都知道我的存在，知道了父亲对我及外婆曾有的愧疚。

台湾民众很亲日，日本风格的衣服和舞台作风对他们影响都很大，朱时宽总让我跟着去唱歌跳舞，我知道长久下去自己肯定会成为别人案板上的鱼肉，便寻思着其他出路。后来三美电器厂招女工，我便瞒着他们报了名，可惜最终没有成功。

朱时宽是个知图善报的人，他告诉我答应了你，要照顾好我、便不会把我推到火坑里，他只是想我能找个有钱人嫁掉。当时我便告诉他，我的女儿和家人在这边，我一定会想办法回来的，不想在那边成家。后来他帮我安排进了医院，做起了老本行。

70年代起，台湾渐渐被孤立，那时候蒋统的亲民作风起到了很好的作用，特别是钓鱼岛事件，几乎看不到咱们这边有任何动静，我找不到任何机会逃回来，几乎都断了回来的希望了。”

林兰生想起自己，几次三番的挣扎，心里跟着紧缩，呼吸变得有些重。杨澈靠着她，用力环住她的腰，“可是，小生。你告诉我的，活着就有希望，不是吗？数百万的中国人随着迁居台湾，难道他们的内心就和我不一样吗？其实是一样的惶恐不安的。那几年，我学了很多东西，因为国内是与世隔绝的，而台湾则对着国内以外的其他地方都是大门敞开，我总觉得，我必须得多学会些东西，离开才更有希望。

1975年，父亲生了一场大病，请了很多人到家里演热闹吓鬼神，就是在那时候我认得了几个外国朋友，跟着他们学外语，也是他们告诉我们飞机可以到达哪些地方。那年，有一个常在家里出没的人思乡情切，逃回了大陆，剧说是通过加拿大转了好几个地方到了浙江的，于是我心里，就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存钱。可惜，父亲的身体没有好转。这些昔日战火里生存下来的‘贵权’一族的生活其实不如老百姓心里那般风光，有一段时间他们极为拮倨，我便把积蓄都给了他们。回来的计划再一次落空。

后来，朱时宽偷偷告诉我，他打算借访问的机会偷偷安排行程回江浙老家看望亲人，可以帮我从那里给家里寄信，于是，我便匆匆忙忙写了封信让他带到国内寄。也正因为这样，我又燃起斗志，我不能让你和女儿在家里白等。台湾发生‘美丽岛事件’后，一法籍商人通过我们医院赚了一笔横财后，我和另外几个医护便学着他做着医学器械的小生意，竟然也让我们赚了一笔钱。就这样，一年下来，我又有了一笔路费的积蓄。‘美丽岛’事件的影响很大，也正因为这连带的影响让许多的国民党老兵的心涣散起来，不少人开始自发地举行小规模的抗议、静坐，争取可以与国内通信、通电、往来的自由。我本来以为，机会来了，结果一等再等，总盼不到头。

后来，我们同院里的护师和我一起跟着那法国人拜师学了布袋戏，她告诉我，如果学成了、还有可能出国表演，于是，我开始盼着这个机会的到来。朱时宽回去后，我便再也见不到他了，据说是被软禁起来了，也有人说他死了。他还有没有在世，我不知道，但是父亲却在不久以后病逝。好像人生的路走到了这一段，就卡住了，是继承父亲的职务还是离开那个我并不熟识的家呢？我其实也挣扎过，那个可怜的女人失去了丈夫后眼巴巴地望着我，希望我能为她们操持好那个家，我有些不忍心。但是，从她眼神里，我也看到了自己过往的辛酸及你们的等待，是不是你们也在这样眼巴巴地等着我？朱时宽没有死，他给了我一封信，告诉我如何才能顺利出逃，于是，我开始计划着，如何安置好那个父亲的家里的人，然后回到自己的家里来。”

林兰生听不到杨澈说一个“苦”字，也许在她的心里，海这边的自己和小月笙在文丨革丨中的日子更苦吧？可那种一个人熬着、数着日子过的生活，便不苦了么？几回梦里，杨澈背着沉沉的东西拖着缓慢的步子前行，那是自己内心的担忧吧？那也是杨澈心理苦闷的写照吧？

“小生，我一个人在那边孤独地生活着、对未来对前途余有的是茫然和未知，我最怕的就是和朱团长一样，回到家里发现除了瓦砾以外一无所获。能够这样靠着你，听着你的呼吸，15年真的是值得的。我不愿意去想着欠你多少，我只希望未来你能放下担子和我安静地一起生活。”

摸着她的头，林兰生依旧没有说话。这一刻内心的平静，已经没办法用语言表述了。

“知道吗，小宝见到我的第一眼，就叫了我一声‘妈妈’，我真的好激动好激动，抱着她根本没办法把她和那个小小的女娃子联想在一起，而这个女儿竟然是你在那样的环境下拉扯大的。她竟然，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这就是你带大的，我们的女儿啊。那一刻，即使知道马上就能看到你，依然恨不得一眨眼你就在眼前。当我听到你记着我最爱吃的炖肉时，当我看到你晕倒在我面前时，你不能想象，我有多震憾、心有多乱多乱。”杨澈抱紧林兰生，随着她起伏的胸口呼吸着，体验着与她同呼吸的感觉。

抱着杨澈的林兰生，慢慢、慢慢地平静了，没见面时的千言万语在这一刻全化为乌有，那千疮百孔的心肺脾肺胃，在这一刻也似乎被一一填补，圈着这个同样细瘦的女子、整个人似乎轻松了下来。她真的，过得太紧绷了。

“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回海岛上去，好吗？”林兰生的下巴，在杨澈头上抖了抖，慢慢地问。

“你去哪，我就去哪。”

（5）

“终于下船了！”杨澈仰头望天大叫。林兰生望着她，摇了摇头，40几岁的人了竟也还像个小孩子一般。见面的第一个晚上，睡觉前杨澈告诉林兰生：记住哦，明天醒来你还是22岁的小生，我还是24岁的澈，我不许你出现一副暮年老朽的样子。

“在想什么？”杨澈拉着林兰生的手，晃了几下。

摇摇头，望见杨澈脸上出现坏笑、林兰生赶紧说：“走吧。”见面后不久，杨澈发现林兰生除了讲课之外平时说话极少，于是她告诉林兰生：有问必答，不答就得受罚。几年下来，她的层出不穷的“惩罚”招式，林兰生一想起脸就发红。

“我小时候很喜欢坐船，喜欢在海上晃来晃去的感觉，可是后来，我就不喜欢船了，因为就是船把我和你们分开的。”杨澈眼盯着那艘巨轮，倒退着走路。

“小生。”没有等到回应，杨澈转过头看着已然走神的林兰生。几年下来，在她和杨月笙的共同努力下，小生的身体硬朗了许多。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杨澈相信，自己便是小生的喜。林兰生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归海岛，到岛上来答谢那些年月里帮助她们的所有人。只是，十几年了，他们都还在世吗？他们还留在原处吗？回来那一年，她答应小生跟着回海岛，却不想那几年台湾形势又莫名地紧张，杨澈因为身份问题不能登岛，计划搁浅。终于盼到了1986年，她真正被确定身份归还籍贯，终于又踩到了广东的土地，终于经过“三百门”港，终于踏上海岛的土地。这陌生而熟悉的气息，是不是吸引住了小生？

“怎么了？”林兰生回过神看着杨澈，发现她望着自己发呆。

“没。”杨澈将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捋向耳后，嘴巴凑近林兰生的耳朵：“这一身新军装，穿在你身上，感觉棒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