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不在焉让他产生了错觉,他很卖力地和我说话。
我笑笑,只他说。他把菜谱递给我说:“你喜欢吃什么,不用客气。”
我看了看菜谱,说:“你点吧。”
他点了大虾天妇螺、杂锦刺身等,他似乎兴致颇高,不停地说话。菜很快上齐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那盘夹有柠檬片的刺身放在我面前,雪白的象拨蚌散落其间,错落有致。我看了好一会儿,说:“呀,做得好精致,我都不忍毁它。”
“别客气。”说完,他轻轻夹起一块放在我碗里。
“你母亲是教外语的吗?”他说。
“不,她是写字的。”我简短地说。
“是作家?真不简单。”
“可惜不是,呃,是辅导学生写作文的语文老师,我看,也差不多吧,都是和字打交道的。”
我们边吃边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我似乎被他的坦诚感动了,我听得津津有味。他谈起了他自己,好像面对的不是一个刚刚认识的陌生女子,而是一个久未谋面的好朋友,无所顾忌地交谈着。他很坦然地向我谈直他的感情生活。确切地说,他的感情生活只不过是许多少男少女青春期的一段纯净的友谊。他说,十七岁那年,他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子,那种友谊很纯洁,很难忘。
“如果说爱情,我不知道那叫不叫爱情。”
他说,停了一会儿,他又自顾说起来:“我记得最开心的是我第一次把情书偷偷塞进她课桌时的情景,我紧张兴奋得不得了,我每天都喜欢站在教室门口看她走进走出,却不敢和她说话。”
“后来哩,你那封情书发挥作用了吗?”我平淡地说。
他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说:“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我们以后很谈得来。后来,我总是送她回家。她住的地方比较偏僻,我每次送她,送到半路上她就叫我不要送了。再后来,她就批准我送她送到她家楼下。想起那时,觉得可笑,我每次送她,我就暗暗盼着从拐角或黑暗处突然冲出向个小流氓,然后我施展拳脚,把他们赶跑,来人英雄救美,讨得她的欢心。你不知道,那时,我送她呀,比什么时候都紧张,我时刻保持高度警惕,眼睛像贼一样骨碌碌地乱转。”
我被他的样子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
“都挺浪漫,听起来有点儿意思,后来她被感动了吗?”
“或者是她看我对她有那种意思,后来就不要我送也不理我了。”
“真可惜。”我说。
“不会啊,她给我的那种感觉确实很纯真,我一直好喜欢和她一起散步的那种感觉。不过现在,能和你在一起,那种美好的感觉又回来了。像现在,我们在这里无拘无束地交谈。”说完,他的眼睛亮亮地望着我,我隐约地感到他话里的含意,于是岔开了话题。他落落大方,不卑不方的举止和言谈赢得了我对他的好感。我心里非常清楚,这种好感绝对不会变幻为爱情。我只是希望我仅仅是他主体上的不同性别的延伸,他只是我思想上的邻居或朋友,我拒绝肉体的进入。
那天晚上,我像一个虔城的听众一样静静聆听他的故事,他给我一种特别的感觉。我想到了伊芙,这似乎成为一种惯性,一种日常生活,不管和谁在一起,伊芙的身影都会飘过来。“喔,聊了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我叫陈。我给张名片给你。”他边说边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很精致的明片。
“呃,还是年轻的副总裁。”我笑笑。
“二十八了还年轻吗?”他笑道。目光定定地望着我,这目光我早已熟悉。在我见到陈这个人以前,我就熟悉了这种目光。可以说,这是一种特殊的凝视,现在,这种包含了深刻内容的凝视从陈的眼眶里透射出来,我忽然感到很不自在。我惧怕这种凝视,但又不能作出厌烦的样子让他看出来,这多不礼貌。
我看看表:“呵,快11点了。”
“我送你回去吧。”
“很近,不麻烦了。”我婉言谢绝。
他执意要送,我拗不过,只好由他了。
夜风轻轻吹拂着我的长发,徐徐鼓荡着我的裙子,两人默默走了好一会儿,从前面驶来一辆小车,我刚想穿过马路,他急忙轻轻拉住我的手,说:“小心点。”
他把我送到门口,目送我开了门,才转身离去。
就在我准备关门的一瞬间,突然听到他说“等等”,我打开门,走出门口,站在楼梯口。“有什么事吗?”我轻轻问。楼道上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使得他的脸变得分外柔和起来。他注视了我一会儿,眼里闪烁出一种异样的光芒,这一种光芒像长了嘴一样,复述着他激动不已的内心。
终于,他说:“做我的女朋友吧。”这句话让我听得有些战战兢兢,却也感到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从头到尾没有说过半句什么“你很漂亮”或者“我很喜欢你”之类的句子,这倒使我对他多了一丝欣赏与敬重。
那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他的,后来发生的事,扭曲了我的记忆。
四十四
时间像一个不断重复循环的梦,梦醒时已是第二个黎明,我翻开日历,已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春天。
这天,我刚从美国公干回来,母亲便吩咐我去市郊一间宾馆,接开会的陈,回家吃晚饭。也许陈和母亲特别有缘,母亲很喜欢他。这对于一直因为没有儿子而感到遗憾的母亲来说,陈的闯入确实给母亲带来了欢乐,母亲早已视他为己出。除了陈的能干,灵气,母亲还特别欣赏他的细腻和诚稳。
陈吻合了母亲心目中未来女婿的审美理想,母亲那总是像在讨好的神情让我有些看不惯,母亲总在我面前赞他这好那好。当然,母亲说的也是实话,因为公务我常满世界跑,在家的时间并不多,陈便主动承担了照顾母亲的责任。母亲还专门为他准备了一间让他休息的房间,被子和家具,电脑都是母亲买的。我不想去接,感觉浑身软绵绵的,但既然是母亲吩咐,我只有从命。
“喂,你的头发,乱糟糟的,去梳一下。”母亲叫住我,我胡乱理了理头发,就出去了。
我没有去接陈,而是开着车在街上转悠。我想起那双明净的眸子,想起一年多来他对我的种种关怀,以及对母亲的精心照顾。我曾几次婉转地向他提出分手,因为我觉得对他很不公平,我不想我那种漫不经心从骨子里透射出来的冷淡刺伤他,他没有错,他仿佛与我们这个年代相隔得太远,太远,而从他身上散发那种人性的光辉却正是吸引我母亲和我的要素之一。母亲曾以对我说,如果这么好的男人你放弃的话,你这辈子就不用找了。
陈对我提出分手不以为然,他像战士一样不屈不挠地厮杀。这使得我的心更加不安起来,除了内疚和难受,我不知如何对他说。拒绝也是一种伤害,但伪装去爱更是一种伤害。为了平衡我那颗迷乱的心,我买各种各样的营养品给他,还给他添置衣服,对他的内疚似乎只能通过这些来补尝。然而,我心里明白,那都不是恋和爱,我没有那种恋爱的感觉,我甚至非常忌惮和他单独在一起。我忌惮他的凝视,也害怕他的冲动,我拒绝和他亲热。而他的忍耐、克制让我吃惊,正因为此,我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和负疚,我甚至有一种罪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