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向东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没有答话。在他看来,一条鲜活的生命只值了四万,让他多少有些难以接受。而且这四万还是村民们聚众闹事,经过激烈斗争的结果。但这是国家的统一规定,他也没有办法改变什么,只能以个人的名义来探望一下死伤者的家属,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实际困难,自己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他们解决解决。
…
段二娃的家是个崭新的小院,窗户上大红的喜字还没来得及剥掉,堂屋里的婚纱照却已经换成了死者的遗像。段二娃的妻子朱小红是外乡人,就是看中孙家村离城近,经济条件比较好,这才嫁了过来。谁曾想到,好日子才过了几个月,就出了这样的事情。朱小红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挺着微微隆起肚子,只是看着卢向东发呆,一言不发。段二娃的父母也是一个哭哭啼啼,一个唉声叹气,屋里气氛便显得十分尴尬。
卢向东只好主动说道:“大叔、大妈,我今天来就是想看看你们还有什么困难。不要怕,有什么想法尽管提。但是有一条,政府的赔偿已经到位,不可能再增加一分钱了。我啦,也是以个人的名义过来的。能帮的,我一定会帮。”
段二娃的父亲是有名的段老蔫,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只是长长在叹了一口气,低着头不肯抬起。倒是他老婆擦了把眼泪,哽咽道:“卢主任,你是和虞主任一样大的官,要替我们做主。我们老段家不能断了香火,得让我媳妇把娃儿生下来。”
卢向东奇道:“这好像不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吧,谁会不让她生?”
朱小红自己却咬牙说道:“我不想生,我还要嫁人!”
她经人介绍之后就嫁到了段家,和段二娃在一起生活了半年,要说一点感情没有那是假的,但要说感情多深厚却也不可能。她今年才满二十,肯定不可能为段二娃守一辈子寡。要是把孩子生下来,拖个油瓶在后面,想再嫁什么好人家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卢向东没想到在段二娃家居然会遇上这个新问题,不由皱起了眉头。段家老两口失去了儿子,想要再抱个孙子,可以理解。但朱小红还年轻,有权力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清官难断家务事,双方各执道理,卢向东还真说不出谁是谁非。当然,围观的村民都是向着段家的,有人已经开始指指点点,数说着朱小红的不是,周围的声音渐渐嘈杂起来。
这时,围观的人群忽然让开一条路,进来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后生。
中年人身穿黑西服,脚蹬牛皮鞋,梳着大背头,一挤到近前便呵呵笑道:“卢主任,你到村里来怎么也不先给我打个电话,我也好准备准备。”
平晓宁赶紧附在卢向东耳边,小声介绍道:“这是孙家村的支书刘强。”
对于农村的情况,卢向东并不陌生。能够在村里当上支书或者村委会主任的人,都是在村里有一定威望的。这个刘强一来,村民们就自动让开一条道路,显见威望不小。不过,卢向东从村民们的眼神中看到的不是敬重,而是畏惧。另外,刘强在和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却从段家人脸上扫过,隐含着警告的意味。这些情况都没能逃得过卢向东的眼睛,他不由悄悄留了心。
卢向东再仔细看这刘强的作派,不像个正儿八经的村干部,倒像个投机倒把的皮包客,心里对他又多了几分厌恶,便不想跟他过多寒暄,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道:“刘支书是吧,你先等一会,我和段家人再说几句话。”
面前的毕竟是开发区的一把手,刘强倒不好什么,他眼珠一转,赶紧从包里掏出红塔山,摸出一根递了过去,打岔道:“卢主任,你抽烟。”
卢向东并不肯接刘强递过来的香烟,将他的手推开,转向段老蔫夫妇说道:“大叔、大妈,你们的想法我能理解。但二娃他媳妇还年轻,咱总不能逼着她给二娃守一辈子吧。婚姻法也是不允许的。”
朱小红是成年人,她要是想离家出去,谁还能拦住她不成?就算段家人硬把她留下来,也会涉嫌非法拘禁。老两口将被追究刑事责任,这个家就彻底毁了。再说了,娃儿在朱小红的肚子里,她要是铁了心不想生,谁也拿她没辙,搞不好她再采取什么过激挺然,最终闹出人命来那就是大事了。所以,卢向东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先做做段家人的工作。
段老蔫没有说话,他老婆却冷着脸道:“她要改嫁,我不拦着。但要给我们老段家把娃先生下来!”
朱小红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回道:“让我把娃生下来可以,先拿两万块钱来!”
段老蔫他老婆不由骂道:“你这婆娘真是心黑,一共才两万三,你张口就要两万,世上有这个道理吗?二娃已经没了,钱再全给你,你让我们老两口下半辈子怎么活!呜……呜……”
说着说着,段老蔫他老婆张嘴便哭了起来。这种农村妇女,别的本事没有,耍泼打横却是一把好手,眼泪说来就来,比专业演员还要厉害。不过,卢向东也是当过村支书的人,这种情况见得多了,并不在意。他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却听刘强在一边冲着段老蔫他老婆吼道:“你这老不死的乱嚼什么舌头,不是给了你家四万吗?什么两万三!”
在刘强的呵斥下,段老蔫他老婆吓得一哆嗦,当即止住了哭,连声道:“对对对,是四万,是四万,是我记错了。”
卢向东本来并没有留意到段老蔫他老婆说的赔偿金额,反倒是刘强的话提醒了他,不由沉声道:“大妈,你跟我说实话,究竟给了你家多少钱?”
段老蔫他老婆低下头不敢抬起,小声说道:“四万,是四万。”
卢向东哪能还不知道她说的并非真话,却也没有点破,“哦”了一声,道:“既然是四万那就好办了,你们老两口和儿媳妇一家一半。你们拿两万给二娃他媳妇,二娃他媳妇把孩子生下来,不就结了。”
一直不说话的段老蔫忽然站了起来,大声说道:“不是四万,是两万三!”
卢向东暗暗冷笑,四万元赔偿金,段家果然没有拿全。但是新问题又来了,剩下的一万七去了哪里?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段老蔫他老婆已经吼了起来:“老头子,你发什么神经!明明是四万,非要说成两万三,你不要命了!”
一向蔫头蔫脑的段老蔫今天却挺起了胸膛:“怕什么!大娃那年倒在老山前线,现在二娃又走了。就指望着小红肚里的孩子能给咱们段家继些香火。你要是不拿两万出来,段家就断后了!可是拿出了两万,剩下三千块,能养活你我这把老骨头和一个娃儿?早晚是个死,还有什么好怕的!”
卢向东这才知道,段家原来还有烈属的身份。他不由肃然起敬,也站了起来,使劲握了握段老蔫的手,说道:“大叔、大妈,你们放心,这天下是党的天下,绝不能叫你二老受了委屈!赔偿金是开发区管委会替锋锐特钢厂先行垫付的,我看过账目,确实拨出了四万,这不会有假。你们实话告诉我,剩下的钱被谁拿去了?不管他是谁,我都会替你们讨个公道!”
刘强却挤了过来,讪笑道:“卢主任,你别听他们瞎扯。老两口年纪大了,有些拎不清。这事情有些复杂,回头我再跟你细说。我兄弟常在我跟前提起你,他可是跟你一起喝过酒的。”
刚开始跟在刘强身边的那个后生也挤了过来,笑道:“对对对,还有我哥。”
卢向东冷冷地瞥了那后生一眼,问道:“你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