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渊皱着眉:“父皇既知封家危害,为何不早日铲除?”
“铲除?”皇帝冷笑一声,“打断骨头连着筋,如何铲除?若非封良被朕接连打击,失去了两个儿子,你以为他会似今日这般好对付么?”
说罢,他长叹一口气,道:“你很快就会坐到这皇位之上,明白朕为何不愿意伤筋动骨。这天下,经历了改朝换代的丧乱,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最忌讳的便是动荡。无论何时,于天下百姓而言,安稳永远要比烽烟四起好上百倍。”
裴渊沉默片刻,道:“可到底这一场大乱也仍不可避免。”
“是啊。”皇帝的神色自嘲,“朕以为,封良足够懂事,知道适可而止。朕会给他应得的,封家也会长久享受荣华富贵,可他终究敌不过贪字。”
“如果封良不曾贪呢?”裴渊问,“父皇仍会传位太子么?”
皇帝看着他,神色平静:“朕方才说过,安稳比动乱好上百倍。世间之事,从来无如果二字。此事既然是朕错算,且天下在你手上重获安定,那么选择了你做皇帝的乃是天下,并不是朕,你明白么?”
裴渊深吸一口气,道:“我必定会清算封家,父皇可舍得?”
皇帝沉默片刻,道:“封家谋逆,可族诛。此事杀孽太重,封家亦是朕一手扶持,理应由朕来处置,新帝不必动手。只有一件,皇后毕竟是国母,虽有过错,却仍有辅佐平叛之功。她对朕说,想到京郊永定庵出家,朕希望你可应许。”
这大概是有生以来,裴渊第一次听到皇帝用请求的语气跟他议事。
他看着皇帝,淡淡道:“但她不再有皇后封号,死后亦不可入皇陵。”
“死去皆空,她不会在意。”皇帝道。
裴渊不再谈论此事,道:“我登基之后,便迎云儿为后。”
皇帝的神色毫无波澜。
“你来见朕,最要紧的便是这件事,是么?”他说。
“儿臣既然继位,婚娶便是国事,不可不得父皇首肯。”裴渊道。
皇帝却望着上方,似在思索:“常仲远只有这一个女儿,是么?”
“正是。”
皇帝忽然笑了一声:“如此一来,有朝一日待朕去了,仲远和逊之就算再厌恶朕,看在亲家的情分上也不好不搭理朕。倒也是一桩好事。”
裴渊愣了愣。
皇帝的性情一向乖僻,就算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也总能说出些没心没肺的话来。
“只是那女子的性子被她师父带偏了,甚是倔强,若随她父亲就好了。”皇帝道,“常仲远通情达理,大方持重,常晚云若是随了他,乃后宫之福,亦社稷之福。”
裴渊不以为然,道:“文公那样的性子亦有过人之处,否则父皇也不会引其为挚友。”
皇帝不置可否,对裴渊道:“说起逊之,还有一事,朕不明白。这三年,仁济堂的铺子和钱庄一间接着一间地关闭,这些钱财去了何处,你可知道?”
裴渊道:“儿臣知道。文公弥留之时,曾嘱我不要返京,直奔河西,说会举仁济堂之力助我,但要我答应,必要之时,庇护仁济堂上下。我那时不知皇城司和仁济堂的瓜葛,当即应下,只是承了云儿的情。”
皇帝愣了愣,少顷,笑骂:“老狐狸。他竟在那时就想好退路了。”说罢,他又问,“这么多的钱财,他们是如何转移到河西的?朕派人清查,全无蛛丝马迹。”
裴渊道:“王阳先将钱财换成中原的货物倒卖到西域,再换成西域的货物流入河西。”
皇帝明白过来。
“怪不得这三年,朝廷用尽办法封锁河西,河西仍可壮大。”他说,“文谦虽死了三年,却仍将朕算计了三年。来日到了泉下,朕必定要与他好好理论理论。”
他喃喃说着,似乎累了,眼睛半闭着,将要入睡。
正当裴渊犹豫着是不是要告退,却听皇帝悠悠唤了一声:“子靖。”
“儿臣在。”
“朕不是一个好父亲,可朕已经尽力了。”他的声音低低,“如今将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你,便要看你的造化。”
“儿臣明白。”
“朕累了,你去吧。”他说,“朕这里有你姑祖母照顾,不必惦记。”
裴渊应下,起身告退。
走出不远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
内侍正在放下纱帐,皇帝的身影在里面隐约可见,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沉睡过去。
大殿外,天空是深深的青蓝,刚刚下过雨,丽日当空。
有个女子立在大殿的阴影里,似乎正等着无聊,低头用脚踢着一颗石子。
“云儿。”裴渊温声唤道。
晚云回首,看是他,眼眸明亮如星辰,笑容与太阳一般耀眼。
“阿兄。”
她的声音如同清风过耳,步履轻盈地踏上石阶,朝他走来。
佑德十一年七月二十六,皇帝崩于东都紫阳宫,享年五十二岁。
同年八月初十,新帝登基,改元光献。
九月的长安城,已是秋意凉爽。
京畿戍卫总管孙焕下了马,直奔太极殿,见了楼月便一顿埋怨:“这些日子练兵真是要了老命了,这活不是人干,为何要重新用我?我闲着在家喝酒听曲不快活么?”
楼月笑嘻嘻地令人替他除了盔甲,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能只我等收拾烂摊子,上回和京畿戍卫打了一架才发现,这哪是兵,弱的跟小鸡似的。堂堂三十万天子亲兵,一溃即散。”
他说罢,对不远处的六儿招招手:“总管,我们孙将军要喝酒。”
六儿笑呵呵道:“喝酒不行,好茶倒是有些。”说罢,他令人沏茶,又对楼月埋怨:“你可收敛些,这里不是王府,你也不再是那典军,而是禁军都尉,不能在太极殿前大呼小叫。”
说到这个,楼月也哀怨起来。
当这禁军都尉当得委实无趣,来来回回就是在这太极殿转悠,连宫外也出不去。怪不得从前的方崇当得一肚子怨气,竟造起反来。
“你知足吧。”孙焕哼了哼,“里头那位要被烦死了吧?”
“快了。”楼月道,“这朝廷里里外外,到处是烂摊子,全堆给他一人来收拾。唯一能让他开心些的,就是聊聊他的婚事。”
众人相觑,都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裴渊的大婚,是当下众人最期盼的事。
封良之乱,虽然没有酿成席卷天下的大祸,但整个朝廷都因此元气大伤。先帝在驾崩前,将朝中大加整肃。凡封良党羽,处死的处死,下狱的下狱,撤职查办的也有许多。整个朝廷,犹如经历了一场换血。
故而裴渊登基之后,并没有过上什么安稳日子。光是填补人事上的窟窿,就已经足够人仰马翻。
孙焕和楼月等人追随裴渊多年,见到他办得最上心的私事,大约就是晚云。
其实也不能叫私事,毕竟,当年三皇子遇刺的案子,也是轰动一时。
裴渊登基之后,大理寺重新审理此案,找出了诸多疑点,最后公布了三皇子的死因。他死于东宫侍卫的乱箭之下,而常晚云不但没有杀他,还曾拼死救护,却最终落入奸佞之手,被诬蔑为凶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