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夜深时候，蕊珠在徐莞卧房的榻上睡了，夜间她又起床换了一遍香，换完之后仔细听了听床帐里，没有丝毫动静，她不放心掀开床帐往里一瞧，见徐莞并没睡下，正靠在床头坐拥着锦被，一动不动地睁着眼睛呢。蕊珠道“呀，娘娘，这都二更天了，你怎么还没睡。”

徐莞并未说话，蕊珠想了一下，把蜡烛挑亮了一些，坐在徐莞床边劝慰她道“娘娘就算这么点灯熬油地熬着，也救不回紫樱姑娘的命啊，娘娘若再把自己身子熬坏了又怎么是好。”

徐莞并未回应，只是闭上了眼睛。蕊珠又道“奴婢嘴笨，不知如何劝娘娘，若娘娘就想这么坐着，奴婢就陪着娘娘。”

徐莞仍未回应，蕊珠叹息了一声，道“其实紫樱姑娘遇到娘娘这样的主子也是她的造化了，娘娘为了她，能想的都想了，能做的不能做的也都做了。或许这就是她的命数，命数都是天定的，人又怎能违拗呢。”

“是我害了她。跟了我不是她的造化，是她的劫数。”

“娘娘何出此言啊。”

徐莞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蕊珠问道“对了，娘娘，红蕉她，她究竟做了什么？她是什么人？她为何没有和娘娘一起回来？”

徐莞猛然睁开眼睛，想了一想，道“她，她只是无意间发现了夕娘鬼鬼祟祟的，她被皇城吏带走问一些事，不要紧的，你别为她担心。若有人问起，你也这样告诉别人。”

“好，奴婢知道了。”蕊珠为了让徐莞别总想着紫樱的事，便又说道“奴婢到现在也不敢相信，夕娘就是谍人。她自打选秀那会儿进宫，还在睿思殿伺候官家茶水数年，天天见到的人，怎么就是契丹人呢。她身上可一点契丹人的影子也没有啊。”顿了顿，她又道“不瞒娘娘说，出了这件事，我才觉得自己是在宫里当差。”

“为何这么说？”

蕊珠一面替徐莞把被头拉高些，一面说道“奴婢虽不是大富大贵人家，没有进宫的时候，也是家里爹娘捧在手上的独生女儿，家里靠着祖产过日子，爹爹一门心思读书想要求取功名，往来的也都是咱们当地有些名气的儒生秀才们，奴婢从未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进宫之后，我爹娘还因我伺候了一品皇妃，连那县太爷也高看他们，逢年过节还派人登门拜访看望。可我自打进了宫，成日跟在当今天子和各位妃嫔身边，不仅没有觉得从此高人一等，反而发觉自己的出身如此微不足道，这些主子们若想碾死我，简直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轻松。连其他那些宫女们也尽是出身比我好得多的官宦人家的姑娘，她们我也惹不起。宫里头的日子又一日复一日，今日和昨日没什么两样，明日和今日也没有不同。我常常半夜醒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就好像少时的日子是个梦，自己不过是在一户寻常大户人家做婢女的孤女罢了。只是出了谍人这档子事，才猛然惊觉原来自己是在皇宫里啊。”

徐莞听她说着这些话，又想起她写过的那首小令，这才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对眼前这个生得肤如凝脂眉眼周正的姑娘又多了几分怜惜之情。她拉住蕊珠的手，柔声说道“蕊珠，这么多年，你一定受了不少苦。”

“都是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宫里的人，谁没有自己的苦处啊。就连娘娘你，外人看着已是绝顶风光，可也有这么多辛酸无奈之处。或许人生到世上就是来受苦的，若想来生不再受苦，只能把上天给的所有苦头，全部好好地受着罢了。”蕊珠又笑道“对了，娘娘，奴婢告诉你一个好法子，可以让你马上就不难过了。”

“什么法子？”

“你就对自己说，咱们醒着的日子都是做梦，睡着时做的梦才是真的呢。我就是这样做的，每次这样想，都能安然入睡，你也试试吧。”

徐莞怜悯地看着蕊珠，不知说什么好，过了片刻，她又说道“可我宁愿醒着，哪怕看着自己的心在滴血，我得记住世上一切不公不平不仁不义之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也要改变它！”徐莞眼中含着泪说道“还有，蕊珠，你要相信世人的心并不都是冷的，假的。有时人只是困在一些不得已之中，越在高处，那不得已越大，越是身不由已。不过，世上若有不够好的事，咱们就让它变好，咱们自己握住自己的命数。”

蕊珠怔怔地看了徐莞好一会儿，又道“娘娘真是生错了女儿身，若娘娘是个男子，必是能成一番大事之人。”

徐莞自嘲地笑道“的确，世上女子若想有一番作为，也只有一些荆棘小路，可就算无路可走，也应自己踏出一条路来。”

“娘娘是贵妃娘娘，自然想的比别人高远。可奴婢这样的人，又能有什么作为。”

“所谓作为，有时也不是要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人，起码应该对得起自个儿，如果人人都放任那些欺负咱们的人得不到惩罚，放任那些自以为可以捏死别人，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的人继续作恶多端。那这世上岂不是恶人当道，好人沉沦。蕊珠，你懂得我的话吗？”

蕊珠起身后退了几步，道“娘娘，太晚了，你快些歇息吧。”

“蕊珠，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你为何不告诉我？你是怕我不能护你周全对吗？”

“奴婢不知娘娘在说什么，娘娘，你怎么不为紫樱难过了？”

“我当然为她难过，可你知道，她为何会死吗？不过是因为这世上的事，没有用法度来约束，只要位高权重，大宋律法对这些人就形同虚设。若有一天，真正做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百姓就不会觉得低人一等，世间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冤屈。”徐莞说着说着便起身下床，又道“还有，人心应该用仁爱与道义来教化，严而公谨的法度与甘霖般酣畅淋漓的教化，才是能够让这混沌浊世变得清朗的不二之法。救下一个宋紫樱，一个何应物，杀死一个王全斌，一个豪强劣绅都不是根本之法，只有从人心和法度上彻底改变，才是济世良方！对，这才是我要做的事，而不是整日以泪洗面，妄自嗟叹！”

蕊珠看着徐莞在卧房里走来走去，烛光随着她的走动忽明忽暗的，她脸上放出一种柔和的光芒，眼睛里也闪着光，好像刚才的眼泪都变成水晶一般，蕊珠虽然一点也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但只感觉到她和前一刻判若两人。

徐莞又对蕊珠说道“你把我刚说的记下来。”

蕊珠仍怔在原地，徐莞看了她一眼，道“快啊，快记！”

蕊珠赶忙跑到桌案前，一面回想，一面把刚才徐莞的话从头到位记了下来。

徐莞看了一眼奋笔疾书的蕊珠，走到桌前，又道“还有，咱们现在的科举取士仍然不够，太少了，应该数以十倍的增科扩大取士人数！”

“娘娘，这是宰相和官家想的事啊。”

“你别插嘴，快，快记。还有什么，对了，要增设书院，各州各县都应该有州学县学。还有，应富民养民，百姓是本，土地是末，为人君者不应舍本逐末。而今刚下西蜀，民力已然耗尽大半，不应马上再有战端，不，不仅如此，其实圣明君子行事，百战百胜不如不战而胜，若国富民强，则四方必然归附，对，统一天下不应动辄诉诸兵戈，武力征伐只是最后一步，大宋之崛起必须是顺应天道，水到渠成，而不是像暴秦那样，以践踏蹂躏邻国而起。”

徐莞觉得口渴难耐，自斟了一杯茶，饮了一口又要继续说，蕊珠惊道“娘娘，这是冷茶！”

“不要紧，你别说话，让我想想，还有什么。“徐莞低头想了一会儿，又道“对了，应推选良吏，不拘一格推选良吏，吏部和所有官员，甚至百姓都可以推选真正有才能，为民作出实事的人。此举应与科举取士同时并行…。”

蕊珠已经跟不上徐莞的话了，她不得不让徐莞说慢一些，徐莞坐在榻上，稍停了一会儿，又道“其实，将来统一汉地之后，未必要与契丹人争个你死我活，幽燕边塞之地固然重要，但只需要挖深壕，坚固城墙，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如此，便可减少河北百姓转运之劳，使得河北万民得以休养生息，专心积聚财富，田产桑织增多，充实边疆用度，使辽人之心向往大宋，而不是打来打去荼毒两国百姓，这才是真正的王道！”

蕊珠惊道“娘娘，你怎会有这些想法？契丹人是咱们的死敌，官家为什么要统一天下，就是为了和契丹人决一死战啊！还有幽燕之地是咱们汉人心上一道伤，是谁也不能咽下的一口气。难道娘娘想要放弃幽云十六州？娘娘这话，岂不是与天下汉人为敌。这种话我不能为娘娘记下来！”

“你不写我写”徐莞拿起笔就要写下刚才说的，蕊珠夺下笔，跪下说道“娘娘，这深更半夜的，你又明日就要送自己的侍女上路，你却在这里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你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吓糊涂了？你若难过，不如放声一大哭，也好过这样疯疯癫癫，胡言乱语！娘娘，你着实吓倒奴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