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之后的压力对我来说其实并不算是痛苦,我甚至有些喜欢,只是在无数次吞下药片之后,我无法原谅自己。我懦弱,不敢面对患者家属的质问,只想着逃避;我自私,因为害怕丢掉这份工作而隐瞒自己真实情况,以至于院里只有那么几个人知道我的病;我贪婪,因为想要得到更多的工作机会而没有接受休假,我只喜欢待在有消毒水味道的房间,离开一秒都不行。
和卫儒孟重新见面是我不曾想过的,重逢后我也想过,如果真的就这样按照自己的计划离开,不留下任何美好的回忆,是不是对他太不公平。那天他和我坦白这些年他过得并不好,我就已经放弃了,我说服不了我自己,我没办法还像曾经那样铁石心肠,对谁都不理不睬,我做不到。明明就很想见面,但碍于病况,我不能自由支配我自己。那天在家里见面,我无数次劝说自己,最后选择了屈服。
这个日子花了很长时间才定下来,我希望自己是个有始有终的人,就像爸爸给我起的名字那样。我的人生在过去的这天被彻底毁掉,我也愿意在这天结束之后这荒诞又黑暗的人生。无关任何人任何事,都是我自己的想法。
替我转告靳羽嘉和余燃,不要觉得遗憾痛苦。我能用有这样的朋友是我的福气,但我成为了他们的累赘和负担,这是我不想面对的。我始终还是那个懦夫,必须躲在他们身后才能继续往前走。我走了之后,希望他们还能继续幸福美满,不要因为我不告而别觉得伤心,我不值得。
替我转告徐御荣,学长是我生命中永恒的光,在生命垂危的时候,是他把我拉回来。我不觉得现在的自己还值得被学长拯救,因为学长对我来说已经是大于亲人的存在,我甚是感激,并且因为自己始终做不好任何事而觉得愧疚。学长未来会继续发光的,我坚信。
替我转告秦枫,学姐给我的照顾是我这辈子都还不完的,不管是学业还是生活,我都欠学姐很多人情债。过去接受过的好意至今还记在心里,我曾想过要弥补一点,但我实在分身乏术。我拜读过学姐发表过的所有文章,我也相信,学姐在未来一定会成为领域内凤毛麟角的女性先锋。
替我转告郑梓昕,以后要对病人有更多的耐心,不可以再像那样直接用高音喇叭和患者家属对着喊,那样会对他造成不好的影响。另外,院里可爱漂亮的女孩子还有很多,不用牵挂着我了,我不值得。等到他找到真正能让他安定下来的另一半,我大概也可以彻底安心了。
替我转告卫儒孟,曾经说过的话都是真话。他能成为英雄般的存在,是意料之中的,所以也希望他未来能够继续做其他人的英雄,而不用被束缚在我身边。可以不用做拯救世界那么伟大的事情,因为他在我心里已经足够强大了,已经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了。我也相信,他在未来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家庭,会更有责任、更有担当地爱着妻子和孩子。这个愿望不是我能替他实现的,我很抱歉,但诚挚祝福。
学生时代的年少轻狂到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但每每回想起来还是会觉得过去那段岁月总是热血和勇敢,也充满激情。我始终喜欢,也始终觉得庆幸。所以不用替我觉得悲伤难过,我做出这些决定、说出这些话,都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很清楚。
最后,替我把那本相册带给卫儒孟,当做他的生日礼物。我没有时间准备其他有意义的东西了,留给自己的时间大概只够写这些字,我还是选择了最自私的做法。
我要去迎接更美好的生活啦,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拜拜。】
卫儒孟微微扬起嘴角,眼泪跟着掉下来。
还真是有够不负责任的,自己跑去享受美好生活,把他丢在这里接着痛苦悲哀。要是还能见到她,肯定要把她狠狠揍一遍。
不对,他哪里舍得,抱在怀里亲一万遍都来不及。
不,他哪里能再见到她。
他木然地拿起那个小袋子,猛地发现里面好像还夹着有些眼熟的卡片,下意识抽出来,眼泪掉得更凶。
司灏聪当初送给她的新年卡片,他那天大晚上跑过去,连着饼干送给她的,她居然还留着。他甚至清楚地记得,那天她只穿着睡衣披了个外套就这么跑下楼,冷得发抖,接过他手里的新年礼物。
如果能回去的话,他或许会在她下楼的那瞬间——不,更早一些,在他收到那块手表的时候,就抱住她,并且告诉她,他真的很喜欢她,不是年轻时候狂妄的喜欢,是爱。
还有他们闹崩那天,他替司灏聪给她的生日卡片,那天是她的生日,他们却分道扬镳。
还有她的手表。
背后的刻字虽然已经有些磨损,但还清楚地告诉他,这是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隐含的意义是他想和她永远在一起,不要分开。
但是,但是。
但是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真真切切的,以他开始,以她结束。
靳羽嘉直接从机场赶到殡仪馆,所幸告别仪式还没开始,看到那个抱着相册坐在角落里的人,想都没想就冲上去,直接拽着他的领子迎面给了他一拳。
身后的余燃和旁边几个部队同僚都急忙上前拉开她,生怕她再冲动行事。
“卫儒孟你就是个王八蛋!你凭什么回来搅乱她的生活!你凭什么!凭什么把她逼到那个地步!你有什么资格让她这么做!她已经躲到这么远来了还不够吗!为什么非要逼她!你王八蛋!你把松松还给我!”
余燃两眼通红地抱着已经哭到说不出话的人:“靳羽嘉冷静……”
正在旁厅安顿院里几位老师的徐御荣听到主厅的声音,拉着秦枫匆忙跑过来,帮着把两边人拉开。轻声安慰好靳羽嘉之后,走到卫儒孟面前,看着他一手抱着相册一手轻轻拍着明显受惊的妈妈,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要不你先带令堂去旁厅等着,还没这么快。”徐御荣顿了顿。“就……”
秦枫只是停在原地,止不住地落泪。徐御荣转身看着她,还是把她带进怀里。
卫儒孟没有反应,带着妈妈重新坐下,面无表情地继续拍着她的背。
司灏聪已经到高铁站了,估计很快就能过来。听电话那头少年明显带着哭腔的声音,卫儒孟也没有任何表情波动。
因为已经不需要了,她不在,他也没必要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产生什么变化。
徐御荣安顿好依旧在争取让大家给宋淮做手术的郑梓昕,牵着仍旧两眼通红的秦枫回到主厅,站在卫儒孟面前,安安静静地盯着他。
司灏聪来了之后,看见哥哥手里捏着的那张新年卡片和生日卡片,原本憋了一路的眼泪突然爆发,成年以来首次抱着妈妈嚎啕大哭。旁边的胡队也看得眼睛通红,转过身去擦眼泪。
院里原本不打算把宋淮的告别仪式弄得太大,然而院里太多同事都自发过来送别,甚至还有非外科的医生护士。所幸医院本部并没有因为医生大量缺席而出现失控的状况,甚至连院长都抛下手头上的工作赶来殡仪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