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惊动了我们,黄静阿姨回来了。阿珩跳起来,冲过去关灯,然后端起脸盆,蹑手蹑脚的出了房间。隔壁就是洗手间,他关上门,在里面磨蹭了很久。
我迅速穿好衣服,紧绷着身体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越来越近,黄静阿姨走进我的房间。“葶葶,你睡了吗?”她温柔的声音传来。
“没有”,我小声回答。
“葶葶,有件事情,我必须先告诉你”,黄静阿姨没有开灯,她摸黑来到我身边坐下。
“什么事情?”我坐起身来,神志依旧迷离而恍惚,如置云雾里,那么缥缥缈缈的。我庆幸她没有开灯,否则一定会发现我的异常。
“知道你妈妈为什么把你送到我这儿来吗”,黄静阿姨怜惜的抚摸着我的头,“你爸爸出事了,你妈妈担心影响你参加中考,所以瞒着你。明天你就要回去了,我希望你有心理准备,接受这个事实。”
我顿时觉得头昏目眩,额上冷汗涔涔。那个把我捧在手心里宠爱的爸爸出什么事了?在我的心目中,爸爸就是一座大山,即使天塌下来,也会用自己的脊梁为我撑起一方蓝天。
黄静阿姨的声音很低柔,可是,每一个字都敲进我的灵魂深处去,“鄢教授随考古队到沙漠考古时,遇上沙漠风暴,不幸身亡。”
黄静阿姨的话犹胜晴天霹雳,我瞬间泪雨滂沱。整整一个月,我都无法从悲痛中走出来,优异的中考成绩没能让我感觉到半点喜悦,我甚至忽略了和阿珩在一起的那个混乱的初夜,只是一心沉浸在爸爸离世的噩耗中。妈妈的悲痛不亚于我,陪着我日夜掉眼泪。
直到有一天,我听到有人在窗外喊“葶葶”。我家住的是祖上留下的古老大宅院,里面有很多户人家,都沾亲带故,我家住房在最里端,开了一扇通往小巷的木门,我的房间窗户正对着小巷。
窗户在较高的地方,我爬到靠窗的床上,探出头一看,是阿珩,落日的余晖染在他的身上、脸上,把他全身都笼罩在金色的光华里。我们就这样隔着一扇窗,相互凝望。 “能出来吗?”他的眼睛迷蒙凄恻,“我明天要去英国了,是来跟你道别的。”
尽管早已知道他要去英国,在亲耳听到他说出时,我的心还是不可遏制的疼痛起来,死别和生离,这两样人生的大恸,在15岁的夏天,我都经历了。
我跟妈妈说,想出去走走,妈妈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该出去透透气了,真担心你会在家里闷出毛病来。”
我带着负罪感出了家门,和阿珩一路走着,上了我家附近的那座石拱桥。他在桥头驻足,我侧过头,接触到他关怀而黯然的眼光。我们四目相接,都默默无言。我忽然意识到,我们虽然并立在桥上,事实却是被隔在桥的两端,被桥所沟通的,是幻梦,被桥所隔断的,是真实。
阿珩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条白金项链,粉水晶的漂亮坠子,是一朵勿忘我。是让我不要忘了他吗?面对遥不可知的未来,我的心底一片迷惘。
他的手环过我的脖颈,为我戴上项链。“葶葶,坚强些,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你要振作起来,好好学习,才能告慰你爸爸的在天之灵。我会在远方为你祝福的。”
我微微仰起头,恻然而笑,“我会的。”
他的手揽住了我的腰,我们倚着栏杆,凝视着河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桥上亮起了灯,一盏盏的灯把桥串成一串,那么长,从这头看不到那头。夜雾蒙蒙下,桥影在水面摇晃,如同幻境般,带着不可思议的诱惑力。
“该回去了”,他叹息。
我们走过了一根根的桥柱,越过了一盏盏的灯影,桥的那一头渐渐清晰,继续走下去,终于走过了最后的一根桥柱。“桥太短了”,我抬起头来望着他,伤感得想要落泪。 “那我们再走回去”,他拉住我的手,掉头往桥的那一端走去。我们来来回回走了好多趟,但是,我们不可能永远这样走下去,桥的两端是现实,我们总归要从幻梦中苏醒,回到现实。
我们终于还是回到原点落定。他转身走出两步,又回头望我。“我会给你写信”,他似乎酝酿了很久,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终是重新迈步,朝桥的另一端走去,身影渐渐迷蒙,消失在了我的视线当中。
我望着黑黝黝的水面,河水轻缓的流着,淙淙的水声流走时间,流走了我刻骨铭心的初恋……
我曾以为,或许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但是,老天和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高一年级的体育课上,我晕倒了。班主任刘榕把我送进医院,诊断结果是,我已经怀孕5个月了,晕倒是贫血引起的。当时我根本不懂得会怀孕,还以为是自己变胖了。
我很感谢刘老师,她只是悄悄叫来了妈妈,没有让这一丑闻传到学校去,还劝妈妈,孩子不懂事不要责怪,妥善解决这件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知道我怀孕后,妈妈几乎要崩溃了。我们家是书香门第,祖上三代翰林,妈妈万万没有想到,我会做出这种有辱门风的事情来。从医院回家后,妈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整整一天一夜,任凭我如何敲门哭喊,她也不肯开门。
我哭累了,坐在房门外的地板上睡着了。天蒙蒙亮的时候,门“吱呀”一声把我惊醒,我迷糊睁眼,看到妈妈站在面前,她形容憔悴不堪,声音也极度暗哑,“5个月只能引产,对身体伤害很大,把孩子生下来吧。”
我张大酸涩的眼睛,手脚冰冷,浑身战栗,只觉得自己被抛进了一个不见底的深渊里,而且,还要在那儿继续的沉下去,永远没有尽头。
“不用担心,孩子生下来之后,就和你没有关系了,其他的事情,我会安排好”,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是平心静气的,我不知道这一天一夜,她经历了怎样剧烈的思想斗争和内心的痛苦挣扎。但是从决定让我生下孩子的那一刻起,她就替我背负起了这个沉重的担子,她还是那个温柔体贴的好妈妈,对我没有半句责备之语,甚至没有问过,那个让我怀孕的人是谁。
在刘老师的帮助下,妈妈为我办理了因病休学一年的手续,带我去了另一座城市,她一个很要好的老同学在那座城市工作,是妇产科医生。我们在那里租房住下,妈妈向单位请了长假,专心照顾我。
生产时,我经历了整整24小时的阵痛挣扎,痛楚几乎把我整个人都撕裂了。我以为这痛苦将会漫无止境,以为会在这种痛苦中死去。终于,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痛以后,我听到了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是个男婴,红通通的脸,蠕动的小嘴,眉清目秀,眼睛闭着,细细长长的一条眼缝,有对大眼睛。我望着这个初生儿,感觉那样陌生、迷茫而又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