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坐在我对面,看了我好一会,就问了我一句话;上学还是上班。
我急切的回答,上班
连续说了三遍,生怕父亲反悔。
第二天,我又走进了校门,又坐到了那张熟悉的课桌前。
突然有种感觉,我好像被父母算计了。
又回到了学校,回到了熟悉的教室,回到了属于我的课桌前。
离开学校两天,却有恍如远归的感觉。
双手依然疼痛,疼的握不住笔。
既然不能写字,我就趴在课桌上听课。
从来就没这么认真的听课过,我都惊诧自己会这么安静。
春天里,风柔柔的,空气暖暖的。
蓝天下,嫩芽绿绿的,草地青青的。
春天,是让人心慌的季节。明媚的阳光下,世间的一切放佛都在脱胎换骨般的蜕变着。
可春天,并不都是阳光明媚。
周三,第二堂课。课任老师没有到教室来上课,班主任也没有来通知改成自习。
课代表去找老师,结果带回来一个莫名其妙的消息。所有的教师办公室都锁着门。整个校区里几乎找不到一个老师。
接着,走廊开始嘈杂,喧闹。无数的学生开始往外跑。
我第一个冲出教室,走廊里随手抓住一个往外跑的男生,问发生了什么事。
那男生说;你们的班主任许忠,今天在工人文化宫公审。
撒开那个男生,我分开人群就往楼下冲。
整个学校无人组织的就放了学,所有的学生倾巢出动朝着工人文化宫冲去。
厂区的工人文化宫,是前苏联专家设计,组织建设的,带着浓浓的俄式建筑风格。
文化宫很大,正面八个大门,两侧四个小门,还有一副铁制旋转楼梯通往二楼的紧急疏散门。
文化宫里面有两层,共可以容纳两千多人。正面一个很大的舞台,平时厂文工团,话剧团演出都在这里。
多数时候放电影。最主要的功能是召开职工大会。
这是文化宫第一次用作公审犯人。
等我们到达文化宫的时候。门前广场已经人山人海。
大门已经封闭,不准进入。
我从小就在文化宫混,对这里比对自己家里还熟。
我溜到后门。后门很小,很不起眼,平时都是紧锁的。这儿是演出时道具,舞台布景等物质进入文化宫的通道,平时根本不开启。
前苏联建筑,有个最大的特点。几乎所有的建筑,都有一个地下室。
后来,我去了俄罗斯两年,还为此留意一下。
俄罗斯的建筑,也都有地下室。只不过俄罗斯的地下室,要么住人,要么就是干净整洁的储藏室。
而几乎所有中国俄式建筑的地下室,无一例外的荒废掉。
原因,可能是中国人不适应居住在半地下,只有一尺多宽一个小窗户通风的地下室。太阴暗潮湿。而中国人更喜欢居住在朝阳的房子里。
这座文化宫,也有个地下室,也荒废着。
以前,男孩子天生的好奇和冒险心理驱动,我曾经打着手电筒,探寻过文化宫的地下室。里面垃圾遍地,老鼠猖獗。
就在后面小门的台阶下,有一个地下室的通风窗,很小,小到几乎没人注意。
左右看看,没人注意我。
一猫腰,钻进台阶下。从小窗爬进去,跳到地下室里。
摸着黑,往前走。前面有一处光亮,我知道,那处光亮是一扇破旧的木门。钻出木门,就是舞台后面的道具室。
绊了两个跟头,脚下腻腻滑滑的也不知道踩了什么东西。
终于走到了那扇破门前。
踹掉两块木板,侧身费力的钻出来。
拍掉身上的尘土,抓起一件戏服擦去鞋上的泥。又抹了一把脸。
悄悄打开道具室的暗锁。
门外,很嘈杂,放佛有很多人,比演出时的后台还热闹。
溜出来,刚走过一段小走廊,就发现,后台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武警,和挎着手枪的警察。
吓的我赶紧贴着墙边,顺着一小段很窄的通道,上了一段木楼梯,推开一扇门。
这里,是舞台灯光控制室,就在舞台左侧一个半圆形,只有两三平米的敞开式的小阳台上。站在这里,能清楚地俯览舞台上的一切。
灯光室里,已经坐着两位叔叔。他们都是文化宫的工作人员。
见我进来,一位叔叔一把将我按住,让我蹲下别说话。
我蹲下,悄悄地探出头。
舞台上,一排桌子,一排椅子。这是平时开职工会时的摆设。
后面,坐着几个人。应该是法官和检察官。
一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许忠的案子为什么弄这么大的场合去公开审理。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我们国家的司法制度还不健全,很少听说有案子这么大庭广众的公开审理。
许忠老师已经被押上台,他的身侧,是两名带枪的警察,身后,是两名端着步枪的武警。
我近视,看的不太清楚。
我看不清许忠老师的五官和表情,但我能看清楚灯光下他那惨白的光头
以前,这个自负的男人,最爱惜的就是自己的头发和八字胡。
趴在灯光室里,我居然想。给许忠剃光头发的时候,他该多难受。
桌子后面,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操着山东口音,训问着许忠。
后来,看过电视剧闯关东,我才知道为啥小时候身边很多长辈说话都是山东口音。
许忠开始为自己辩护
他戴着手铐脚镣,稍微一动弹,就哗啦啦的响。在扩音器的放大下,那声音异常的清脆。
许忠依然穿着他平时习惯穿的一套深灰色建设服,那种从中山装改良的男士服装,依然系着领口的风纪扣,依然是课堂上的习惯姿势,依然左手捧着右手,依然伸出右手的食指指点着。只不过,他这次指点的,不是我们这些调皮的学生,而是审判他的法官。
他一开口,声音沙哑了,但却依然如在课堂上那般中气十足;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山东口音的法官一敲桌子,威严的训斥;不许提及伟大领袖。
许忠顿了一下,接着说;从小,我喜欢看侠义剑客的书,我崇拜杀富济贫,除暴安良的江湖大侠,我一直梦想自己能成为这样的江湖人。
山东口音的法官又一敲桌子;不许胡言乱语,挑干的说。
这句东北大白话,引起了台下观众的哄笑和嘘声。
许忠老师的居然回过身,把食指压在嘴唇上,冲着观众席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嘘,这是庄严的法庭,严肃点。
下面又一阵哄笑。
这是许忠的脾气,尽管镣铐加身,他依然如在课堂,不允许别人打断他说话。
身后,有人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不耐烦的挥手打了一下,我以为是那两位叔叔跟我闹着玩。
后脑勺被人狠狠的拍了一巴掌,我恼羞成怒的回过头。居然是一位面色铁青的警察。
我被带下灯光室,带出会场。
身后,大门锁上。
外面,阳光灿烂的刺眼睛。
坐在台阶上,靠着大门,脑海里一直回响着许忠那几句话。突然一阵莫名的辛酸,我知道,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许忠老师了。
那个每天早上堵在教室门口,抓住我,让我描述景色的老师。
那个留着精致八撇胡,声音洪亮的男人,将永远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我埋头在膝盖上,想哭。
有人又拍拍我的头,我以为还是警察,吓了一跳。
抬头,一张阴沉的脸,衣一副黑框眼镜。
居然是小特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