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问我:“是不是你又惹你姐姐生气了,还是打了她啊?”
我说没有。然后就跟他们说了水晶眼镜的事,我说外祖回来后,她就跑出去了。
他们这才大概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外祖叹着气,他说现在的孩子怎么这样。也没责怪她什么,就跑了。
我突然就生气起来,冲他喊,还不是你平时那么凶巴巴的,大家都怕你;是我把鸡赶进屋子的,你能怎么样!
外公呵斥我两句,然后叫大家分头出去找找。我说我也要去,他们叫我别跟着添乱了,好好的在家呆着,别到时候连我也跑丢了。我非得跟着去,我说也许我比你们还清楚她在哪里,平时我们都去那些地方玩过的。
他们想想也有道理,于是叫我带着他们去那些我们经常去的地方,结果还真被我猜准了。
外婆家屋后是一个斜坡,斜坡上是一片茂密的柏树林。穿过柏树林再往上走,是一块大的杂草地。这里石头太多,不适合开垦,所以就一直荒芜;里面布满大大小小的砂坑。长年累月的雨水积在里面,稍大一点的就变成了“牛滚荡”——也就是可以供水牛们在里面打滚消暑的水塘。小一点的水坑,也比较浅,连一头牛都容纳不下,这便成了小孩子们的乐园。由于那个时候个头不大,外婆一家是严禁我去屋外堰塘里洗澡的。可是每每看到那些稍大一点的孩子在里面欢快扑腾就心痒难耐,于是哀求唐英,让我在浅水边玩一会儿。还是不肯,于是就找到了这个地方。在这些小水坑里,刚好能齐自己的胸口,底下没什么淤泥全是被雨水冲刷得有些光滑的石板;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的大浴缸。在这里洗澡唐英是不担心的,但还是怕让大人们知道。她总是在一边看着,一面帮我望风,害怕家里人突然找到这里来。不过这个地方大人们很少来,除非要牵牛来滚水,但将牛栓在那里就走了,天黑才来取。
有一次我在里面泡着沁凉的水,看唐英蹲在一边,额头都在冒汗了。我就跟她说,怕什么嘛反正现在也没大人,干脆下来泡一会儿得了。她不肯,说万一被人看见会笑她的,哪有女孩子家下水洗澡的啊?我就是不依,我说老是一个人在里面泡着多没意思,而且这水多凉快呢。
她四处看了看,然后说,除非去黄葛树背后那个水塘里,那里别人看不见。在靠近石崖边上有一棵巨大的黄葛树,树干极其粗壮,若是小孩子的话估计得四五个人才能将其合围。树冠就更是大得出奇了。这棵黄葛树也是我们的乐园,春天刚抽嫩芽的时候,叶子外面有一层薄皮,酸酸甜甜的很是解馋。在树的背后也有一个水塘,有点大,但是很浅。由于靠近岩壁,这里的水多半是从石缝里面沁出来的,而且阳光几乎被树叶遮完;即便是夏天,这里面的水也很冰凉,所以大伙一般不会在这里面泡澡。
我于是就欢快地跑去那个水塘边,扑通一声就跳下去了。水的冰凉程度超过我的想象,我在里面冷得全身起鸡皮疙瘩。但为了“引诱”唐英也下来,我就故意装得没事,我说这水一点也不冰,你快下来吧!她犹豫了好大一阵,然后用手搂着裙子,她说就这样在水里走一走就行了。我说不行,快把裙子脱了像我这样躺在水里才好玩呢。她微红了脸,然后摇头。我在水里快坚持不住了,叫她快点下水来。她笑着问我:“水冷吗?”
我颤声说:“不冷,一点都不冷,快点下来嘛!”
她又笑:“还骗人,你牙齿都在打战了,快点上来吧,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我又急又气,真是白费了功夫。于是将冷水尽数往她身上浇,几乎将她裙子湿透。那天下午,我陪她在黄葛树低下坐了半天,等她裙子差不多晾干,我们才敢回去。
回过头来说唐英失踪的事儿。唐英的爷爷奶奶早就不在了,只有一个外公,但离这里很远,具体远到什么程度我也不清楚。况且唐英还有两个哥哥,都寄养在她外公家。她爸妈估计也不好意思将孩子全丢在那边,就把唐英放在我外婆家,看来还是偏心,将丫头就寄在远亲家里。大概唐英对她外公那一家也没什么好感,所以断不会跑去那边。她在这里几乎也没有其他可靠的亲戚,那会去哪里呢?我首先就想到了那棵黄葛树。
我带着他们往柏树林里走。树林太密,地面上又长满浓密的篦子草丝毛草之类。有些人家曾经还在树林间挖了地窖,用来存放红苕。但大多都闲置不用,窖口被杂草掩盖,不熟悉地形就很容易踩空了掉下去,虽然不很深,但也够恐怖的。所以大人们平时都不允许我们随意跑到这里面来。可偏偏这里面的诱惑又大得很。杂草间布满山地瓜藤,果实跟葡萄一般大小,又香又糯,哪个小孩能抗拒啊,所以还是偷偷的要来。
去到上面那块杂草地,我就带着他们径直往黄葛树那边走。我说唐英肯定就在树子背后了。
果然,在浑浊的暮色里,唐英就像一只可怜的山猫那样蜷缩在树根底下,看得我直想掉眼泪……
舅舅将她背回家。回到家里,大家什么话都没有说,装着啥事都没发生,外婆忙着煮面条。外祖的脸色也不像平时那般严峻刻板了,坐在那里低头沉思。唐英到了家,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跪在外祖面前认错,她说是她把鸡赶进堂屋里的。我也莫名其妙地跑过去跪在唐英身边,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觉得应该这样做才对。
外祖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听着,东西打烂了不要紧,但是动不动就跑出去不回家就不对了,下次不能再这样!”
唐英哭了,我望着她,却偷偷地笑了。
往天我都是跟舅舅睡一间屋子,外公外婆睡一间。另外还有三间,一间是唐英在睡,一间要留给外祖,因为他每年会在这里住上几个月;还有一间就是来了客人的时候住,平时都空着。唐英睡的那间屋其实最大,但最靠里面,光线不怎么好。房间里摆着一张做工非常考究的古式老床,床沿、床架上都雕刻着各种图案,也不知是他们哪一代人留下来的。关于这张床还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当然这是过了后才这么说的,据说当时的情形却是相当的惊险。那年我还在我妈肚子里。当时父母摆过喜酒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没有领到结婚证,后来就先怀上我了。那个时候计划生育也是搞得最严,没有结婚证是绝不允许生育的。所以我妈只好躲在我外婆家,就躲在这间屋子里,终日不敢出门,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个情况。
据说是有一天,计生办的干部从外婆家经过,看到外祖也在这里,就到屋里来闲聊。他们知道外祖是个文化人,大概也就想歇歇脚然后闲扯点历代野史之类。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聊起那张古老的床来。外祖可能也是刚刚轮到这家来,不知道屋里的情况。于是就十分热情地领着几个村干部去参观那张床,准备给他们讲解点这方面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