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娘离开县城四五个月后，终于又来了县城，这次还带来了花云。她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几遍：“我不让你妹妹跟着来，她非要来，来回浪费六块钱的路费！”花云顶嘴：“我想俺姐姐了，来看一下又咋了？再说我长恁大还没进过城哪！”她告诉我：“咱爹真狠心，咋着都不让咱娘来。还把家里钱都藏起来，就给咱娘菜钱。咱奶奶骂了他一顿他才让咱娘进城，我也偷偷跟着来了。”县城离洗颜村只有50里路，交通不方便的年代，50里路隔着的就像两个世界。俺娘听经常回娘家的小琴说起我在城里的生活，听说幸福越长越好看，听说我在做手工活。她又放心，又心疼。王立强前几天喝得醉醺醺的，拿着刀去了我们家，说不把我和幸福交出来就杀了我们全家。得亏派出所的正好在我们家旁边处理事，把王立强抓走了。这回李富财没保他，他被拘留了。幸福要是落到这样的流氓手里，会长成个啥样的孩子？俺娘不敢想。她这次进城，是想提醒我，别让王立强给找着了。我听了俺娘的话，恨自己给家里人带来的麻烦，拿着针对着左手狠狠扎下去。血滴子沁出来，俺娘吓得赶紧把我手里的针夺过来，嘴里说着：“你这是干啥，你这是干啥！”花云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团卫生纸，帮我擦了擦血，狠叨叨的说：“姐你别跟自个过不去，这样的混蛋，迟早有报应！咱们村谁也不知道你在这里，都还以为你去哈尔滨了。你放心，他找不到这里来！真找过来，咱借钱也得找人把他揍一顿！”
幸福含着手指，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俺娘抱着外甥女，夸她：“电视上也找不到恁好看的小孩”夸完又说：“可惜生的不是时候。”她沉默了一会，对我说：“我觉得你该找个婆家，有个男人罩着王立强就不敢欺负你了。前几天媒婆又去咱家了，问你在哪。说是集市北头卖羊肉汤的刘大个看上你了。人家说了，你带着个孩子人家也不嫌弃。刘大个长得是难看了点，年纪也大了点，可人家是个勤快人，会过日子。他媳妇死了好几年了，家里就一个儿子，这样的男人会疼人......”我的眼泪扑簌扑簌的就落了下来。我知道那个刘大个，想起他站在那个腥膻气很重的羊肉汤锅后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一只眼睛正常另一只却总是眯着、胡子拉碴、常年系着一条油腻腻的不知道多少年没洗的依稀可以看出是白色的围裙。来了客人，他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歪歪斜斜的黄牙。我心想：“他们怎么就想着让我和这种人在一起？而且还说人家不嫌弃我。是不是有人不嫌弃我我就得感恩戴德？我现在就恁不值钱？”俺娘看出了我的心思，劝我：“花香啊，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年纪轻轻的没结婚就带着个孩子，我也没办法天天拿钱养着你们。你娘俩在外面饿死怎么办？女人怎么着也得有个男人，这样才不会被人家欺负。”
我抱紧了幸福，对俺娘说：“娘，我不嫁人，我有手有脚，会干活，饿不死！我也不会让谁欺负我们娘俩，你就放心吧！”花云也说：“这媒婆脑子让驴给踢啦？俺姐再咋着也不会看上那个刘大个！刘大个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俺娘没说话，我猜她在想：“闺女啊，你姐姐早就不是天鹅肉了！”这句话她没说出来。俺娘塞给我400元钱,让我吃点好的。城里不比乡下,乡下人没钱可以从地里挖吃的,城里干啥都要花钱。这400块钱有她偷偷摸摸攒下来的，也有她和花云缝地毯赚的钱。李富财开了个地毯厂，往年农闲时男洗颜乡的都打麻将，女的都聚在一起拉呱（聊天）。如今男的还是打麻将，女的边缝地毯边拉呱。俺娘知道那些女的拉呱少不了说我们家的事，她和花云就很少出门，呆在自己家缝。这样少分心，反而比别人家缝得快。俺娘看到我也缝地毯，开玩笑说：“咱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现在还当了缝地毯的工人了！”我却笑不出来，我给家人脸上抹黑了不说，如今连只有十四岁的妹妹的钱都拿给我了，我亏欠家里太多了。
俺娘看出我的心思，劝我：“事都这样了，人家越看不起咱，咱越得争气。咱娘几个多挣钱，把幸福养得白白胖胖的，让她长大了也上大学。到时候看谁还敢看不起咱家！”我重重的点了点头。俺娘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实在不行，你去你姑姑那里，在她那里找个活干。”我苦笑了一下：“娘，我都够丢人的了，不能再跑到哈尔滨给姑姑脸上抹黑。”俺娘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第十五章
我手里有钱，却不敢花。小孩子原本就爱生病，幸福天生底子就不好。天一冷，她不是发烧就是咳嗽。我生怕钱不够给幸福看病，怕不够交房租，怕不够买奶粉。怕到最后我连咸菜都舍不得吃，一个馒头啃了一天。
闫奶奶看在眼里，给我拿来几个馒头，闫爷爷跟着端来一碗菜。闫奶奶叫训我：“你这孩子，这样可不行！幸福还在吃奶，光靠奶粉不行！你吃不饱她咋吃奶？这都啥年头了，咋能还挨饿！”我很不好意思地说：“她这段时间没少生病，我怕钱不够花。我带着她，也不能出去找活。靠缝地毯糊火柴盒，一个月赚不多少钱。只能从自己嘴里省了……”闫奶奶叹了一口气：“你这屋里连个炉子都不舍得生，恁冷，小孩不生病才怪。奶奶我活了一把年纪，没见过靠省钱能发财的。你再省，钱也是越来越少。”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闫爷爷，询问似的说：“要不，俺老两口帮你带幸福？”闫爷爷咧开嘴笑了，说：“我看行！俺俩除了给你兄弟做饭，别的没啥事干，一天天闲得慌。”闫奶奶接闫爷爷的话茬：“这孩子跟俺俩有缘，一抱就笑。我生了六个孩子，孙子外甥也一大帮，带小孩有经验，幸福给我带你放心！”闫爷爷说的“你兄弟”是他们的孙子闫万学，闫万学从小身体弱，胃不好，一吃学校食堂的饭菜就闹肚子，老两口心疼孙子，就在这租了个房子专门给孙子做饭吃。我说：“这不中吧，忒麻烦你们了！”闫奶奶佯装生气：“你还信不过我这个老太婆？幸福在俺俩手里肯定不会恁多病！”
陌生人的关怀最让人感动，因为陌生人对你无所求，仅仅是因为关心而关心。闫爷爷闫奶奶对我来说虽不是陌生人，但是他们的关心对当时的我来说，无疑雪中送炭，让我的心里有了很多暖意。我咽了一口馒头，跪在地上给闫爷爷闫奶奶磕了俩头，我说：“爷爷奶奶，你俩要是不嫌弃我丢人，以后你俩就是我的亲爷爷亲奶奶！”闫爷爷闫奶奶赶紧拉住我：“这孩子，快点起来快点起来！”
把幸福丢给闫爷爷闫奶奶，看着她伸向我的小手，我心里真难受，觉得很对不起她。但是孩子呀，妈妈得找工作，不找工作咱娘俩怎么活呀？我在县城里转了三天，城里的马路太磨鞋，我脚上的千层底被磨了一个洞。第四天的上午，我实在是有点泄气了，没想到城里找点活干那么难。难道我真得去要饭才行？早知道现在这样，当初就应该听娘的，把幸福送给丁家庄的那两口子，这样幸福就不用跟着我受罪了。人一泄气就容易累，我累得不想走了。鞋底磨烂的地方呼呼的往里钻凉气，我忍着寒冷，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我刚坐下，饭店里就跑出来一个盘着头、穿着很好看的红色棉旗袍、踩着黑色高跟鞋的姑娘，那姑娘叫我：“哎，你快起来！别坐在那，我们这是大饭店，你坐在这像啥样子！”我很不好意思地站起来，看了看那姑娘的装束，问她：“你在这上班？”那姑娘说：“是，我是这里的迎宾！”我鼓起勇气问：“你们这还要人吗？”那姑娘打量了一下我，说：“我们今天有个服务员不干了，我看你长得还行，你去里边找红姐，问问她要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