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衫的睡态汤线看过千万次，一次已经足够，又似乎无法休止。一衫的头发散乱着，附在她的半张脸上，另外的面孔埋藏在枕头下面，融化了一样。汤线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一口水，仍是饥饿。其时他没有力气离开那张床，因为一衫在梦魇中会不自觉地握他的手，还因为饥饿的感觉。他们很久没有吃过一餐足量的食物，他们只是喝水，在吸烟之后，在**之后。床边的一面曲折裂开的穿衣镜上现出两个人的身体，汤线诧异于他们的健康，肌肉的密度，还有交叠在一起不想分开的粉红色的皮肤。他们拥在一起，呼吸都成了微凉的风，他们的血像是不会干竭，但是他们相交的身体却从来干燥异常。疼痛可以治疗饥饿，当其中一个人顾自睡去时，他只有喝没有温度的白水。汤线为一衫提一提单薄得有些愚蠢的棉被，他的手指触在一衫的脖颈上，触进了她的睡眠。这是许久未知的境地，一衫也无法为他解释明白，两条生命互相不能理解，却相依作为存在的理由。他们曾经是白日中的浮云，如今已经堕落，仍然有慵懒的风度，在梦呓中却表现痴呆。汤线翻过身体，背对一衫，他觉得自己就要空了，像一只落在街边的口袋。

6

“你初中时都听什么歌？”一衫问汤线。

“嗯，那时候我不听歌。”汤线说。

“是你不想说。”一衫说。

“是我有些忘记了，但一些歌词都还记得，也可以唱。但我会难过。”汤线说。

“我们都会难过。”一衫说。

“那时我总是对着一部录音机写作业，后来就放下笔，只是听歌。下雨天时我听不见雨的声音，只有那些歌。那时候我的嗓子还好，也可以唱，但是现在太低沉，有些歌已经不能唱了。”汤线说。

“其实在那段时间里我们总是在一起。”一衫说。

“那时我们比现在还要让自己不堪，但也是当时的美好。我总是想要回去，特别地想，有时会想得悲伤。”汤线说。

“过去的事情和环境总是很乱，我们却一直没有觉察。”一衫说。

“那时的你不及现在美丽，却比此时迷人。我曾经从五楼教室的窗口看见操场上的你。你穿一件白衫，深蓝色的长裙，那是学校里的服装，每个女生都是一样的衣着。但我总能很快认出你，你的头发有些长，脸色很白，你笑的时候眉毛会向两边弯下去，那条曲线是难以描摹的。”汤线说。

“我也会见到你，在走廊里擦肩而过之后，我能看到你的背影。但走廊里的人很多，我会很快找不到你。”一衫说。

“我们总是会再见面的，比如现在，比如在将来的某一段时间里。”汤线说。

高中毕业之前，汤线只是握过一衫的手，毕业后他们有两年的时间没有见面。

7

汤线离开床，拿起一根烟走进卫生间。坐在深褐色的马桶上，汤线的头开始习惯地疼痛。汤线把额头顶在卫生间的玻璃隔板上，他想自己可能已经不爱一衫，但为什么他还要留在这里，忍受狭窄的空间，让自己的四肢不自然地蜷缩。汤线把烟灰弹落在脚边的烟灰缸里，一只眼睛被燃起的烟雾熏得流泪。他又清楚自己不能离开一衫，怕是最后要和她死在一起。一衫的内衣和丨内丨裤悬挂在卫生间的顶棚上，透着迷离的轮廓。它们曾经如何美好，汤线已经无法感受了。再过难以生活的处境他们也已捱过，如今只是静下了身体和知觉。汤线不愿承认自己曾经因为那个女人的身体而神魂破散，他认为那是低等动物的理由，但有时他也会主动放弃思维，“我只是个低等生物，一堆残土，一件垃圾。”他曾经对一衫这样说。汤线熄灭香烟，缓慢站起身清理身后的污秽，它们就像晴天里的阳光，总会出现。回到床上，汤线吃一粒驱痛片，之后闭上眼睛等待药片在胃里溶解，扩散。这是一天里唯一可以放松的时刻，汤线转过头，欣喜地发现自己似乎不认得身边的这个女人了。

8

汤线在大学的前两年里一直孤独。他心里明白一衫的去处，所以他也为一衫画了一幅地图。一衫的学校在一座山的山脚，每天早晨她可以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用来爬山。那里既不干燥，也不潮热，太阳和雨水分开，各自占据应有的空间。汤线把那张地图放在枕头下面，就再也不去看它。梦里他见到一衫，把她拥进怀里，吻她，闻她，却不曾记得任何味道。两年之后的冬天，汤线在一次聚会时再见到一衫。一衫坐在人群里，穿一件旧毛衣。她的裤子和鞋都是新的，汤线在一衫出现时注意到。一衫笑着和身边的人讲话，她的脸似乎和中学时没有分别。汤线吸着烟，像是一个局外人。汤线在吃饭时吸烟，喝酒，吃定量的食物，一衫的眼神一直没有落在他的身上，他更加沉默，最亲近的朋友都不能理解。唱歌时汤线犹豫了一下，还是进了包房，他坐了一会，感觉很饿。在KTV外的快餐店里，汤线要了两份排骨饭，他吃得很香，享受得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吃净食物，汤线靠在椅背上吸烟，喝刚买来的饮料，正对着汤线的快餐店的玻璃门被人推开，闪过一层冰霜水气，一衫微笑着坐在汤线对面。

“你怎么装得不认识我？”一衫问。

“哈哈哈…”汤线扬起头笑，他的声音不高，只有一衫能够听见。

“我回到这里只想见你一个人。”一衫说。

“我也在等你。”汤线说。

那天傍晚汤线唱了很多旧歌，但房间里的人却都感觉到新鲜。汤线有些变了，又一直没变。他开始与多年，多月或是多日未见的人聊天，说话，一衫握着他的手，他们成为了恋人。

唱歌之后大家又去吃饭。汤线又活成了从前的汤线，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所有人无忧地笑。一次几个男生，几个女生笑得摔了杯子，一个男生指着汤线，“我认识你了，我终于认识你了。”

汤线又变得哑口无言，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也许我还不能说自己爱你，但至少，我愿意和你在一起。”一衫对汤线说。

雪夜里的路灯让人留意到路边的黑暗，汤线拉着一衫在人行道上疾走。

“我却预感到自己会爱上你。”汤线调整呼吸，对一衫说。

路上走过一辆出租车，汤线拦下了车。

“去火车站。”汤线对司机说。

“我们都没有必须通知的人，也算是一半的无牵无挂。”一衫满足地靠在汤线的肩上。

“中午出门时我只以为这是一场聚会。”汤线说。

“但这次旅行是我们的节日。”一衫说。

汤线转过头，看一衫隐有血丝的眼睛。

“到火车上睡吧，玩了一天，我们太累了。”汤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