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安阳,中央美术学院造型学院油画系主任、著名旅美油画家。狄安阳先生是一位学者型艺术家,他的艺术探索,更像是一位独行者的喃喃自语,或者是一个乌托邦式的寓言,他知道自己所肩负的使命,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内心对艺术的诉求……
胡少棠合上宣传册,看着墙上一幅名为《日出》的油画,想着老友的啤酒肚,以及他说的那句“有钱任何事都好办”——这个世界,真是简单到让人无所适从。
首长走了,狄安阳终于恢复自由,也才得知请来的一群同道好友多数连门都没进,就愤愤离去了。他很歉疚地找到“幸存”的胡少棠:“对不住啊!今天这事儿搞成这样。”
胡少棠笑着摆摆手:“你也有苦衷,我懂的。”
狄安阳笑了,一指满大厅的花篮:“这些,还有门外的条幅,哪里是在捧我的场啊,一大半都不是。”
“和那位首长有关?”
狄安阳嘿嘿一笑,说:“都是在捧权势的场。”
胡少棠似乎也深有感触,点点头说:“对男人最有伤害的两样东西,就是钱和权。”但他还是语重心长地提醒胡少棠,若希望自己的画展在报纸有影、电视有声,还是得托托朋友,请个把高层领导光临。大多媒体不懂艺术,有些往往不是看作品和画家本身的影响,而是以哪一级领导出席开幕式作为衡量报道规模的标准。只有某个级别以上的领导出席,才可以上报纸的头版,电视可以在要闻出现,否则就可报可不报了。
“这一套在北京尤其奏效。”狄安阳说。
可是,拿人的手短。用了人家的关系,就得以自己的作品还账。领导求画,主办单位求画,帮忙的求画,记者求画,这些都不能不画。狄安阳甚至毫不避讳地说,自己近些年都找枪手作画,实在是分身乏术。
胡少棠认真地听着,末了问道:“费用呢?”
“在北京,没有数十万,莫有此念。”其中不仅有场地费,酒会、画册等常规开支,还有心照不宣的红包费。胡少棠点头。
两个画画的男人又闲聊了几句,过会儿有个饭局,狄安阳请胡少棠参加,后者婉拒了。看着席间一堆人捧老友的臭脚,胡少棠估计自己也不会有什么胃口。
街上,气温很低,空气里还有一股怪味。胡少棠皱着眉,他真的很不喜欢北京。
给黄侯打电话,才知大忙人又飞去广州了,也从他口中得知,若小安已回到杭州。她一直没跟他联系,胡少棠也不知如何修复两人之间不深不浅的裂缝。
习惯了北山路小楼里七万多的席梦思、六万多的淋浴花洒,再回自己那个刻意求简、求静的工作室,就连站着都是一种负担。
心里堵了一块巨石。回到杭州好几天了,胡少棠还是没有勇气去找若小安,而她也像是把他忘了似的,悄无声息。这天正赶上周末,学校里亦无事。胡少棠一个人,在西湖边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游荡。
回忆里,那天开始得异常平静,他从那张舒服的大床上下来,光脚踩在绵软的地毯上。浴室里,若小安照旧为他挤好牙膏。餐厅里,她静静坐着看他喝牛奶、吃她煎得外焦里嫩的荷包蛋,一脸甜蜜。
突然,“对不起!”她说。
他打趣她:“穿我的衬衫不够,还要学我说话?”
然而,事情比这个复杂得多。若小安答应黄侯吹吹枕边风,但她没有选择春风沉醉的夜晚,那样显然更容易开口,而是在这个光线明亮的餐厅里,隔着一张餐桌、一堆碗碟,面对面地向胡少棠坦白:“我想帮你!”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明白,“你必须消除偏见。没有一件艺术品,是真的无价。这个世界,不能买卖的东西,还剩下几件?炒作,真的那么难以忍受吗?”
40多年了,遇见那么多女人,从没有人对他说,我想帮你,帮你赚钱。他讨厌谈钱,觉得俗气,她们知道,所以总是谨小慎微地和他只谈风月。他真的讨厌钱吗?
当初,是他点头同意的,在黄侯的策划,胡少棠成为“当代中国油画大师”,大致分了三步走。
第一步,花钱雇一帮人去全国各大知名画廊“买画”。因为人们都热衷于名家的画,对于像胡少棠这样初出茅庐没有名气的画家,人们根本不买账。所以,就要让他尽快出名。黄侯花钱雇了一些高等学府的在校研究生,让他们分成几个小组,每天都到各地的大画廊去转悠,进去就询问有没有胡少棠的画。
没过多久,胡少棠的名字在画廊里就传开了,各个老板之间也互相打听,可谁也不知道胡少棠是何方神圣。后来,不但画廊工作人员,就连那些画的买家也纷纷打听这个叫胡少棠的人,到处找他的画,想要一睹为快。画廊老板因此急得不得了,可这个胡少棠一点影子都没有。这样过了一年多,胡少棠在国内画坛已然颇有名气。而这一招,一百多年前,毕加索他老人家就干过了。
看到时机成熟,一直隐身幕后的黄侯开始实施第二步战略,就是在拍卖会上炒高画价,打响名头。他在北京、上海等地的大拍卖会上,隆重推出胡少棠的最新力作,同时暗箱操作,真真假假,使画作的成交价屡屡创出新高。
新闻媒体迅速跟进,对胡少棠进行采访报道。但记者们遇到了一个大难题:胡少棠很难被归类。
市场上,他最早出现的一副名为《春风沉醉的夜晚》,似乎有“伤痕艺术”的影子,而事实上这件作品诗化的抒情主义与“伤痕”的批判现实主义恰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伤痕”之后“乡土”来袭,画家罗中立的《父亲》是其典型代表,而胡少棠的“大地”系列也被划为“乡土艺术”,仅仅因为画面主角是乡下女孩、老牛和狗,而这又是一次误读,他的这些作品没有情节主题、没有感情色彩、没有政治倾向,与“乡土”根红苗正的主流意识扯不到一块儿。在最近一次拍卖会上,高价成交的“青春”系列画作,又被指学习美国的超级写实主义绘画,有安德鲁?怀斯的影子……更有媒体评价胡少棠“像《伊索寓言》里那只蝙蝠,似鸟非鸟,似兽非兽”。
一时间,关于胡少棠的天价油画、风格定位,在全国各大媒体上铺天盖地,神秘莫测。
与此同时,黄侯也在媒体宣传上适时推进,在他的安排下,2003年胡少棠举办了首次个人画展。没有武警,招摇的条幅,也没有满大厅的花篮,倒是有一个捣乱分子。画展的最后一天,一个愤青冲进展厅,把一桶粪水泼在其中一幅油画上,称其看久了有令人自毁的冲动,跟“匈牙利自杀歌”《黑色的星期天》似的。这是成名的第三步。至此,胡少棠终于完成了从美院的小小讲师到著名画家的华丽转身。
狄安阳说,国内大部分媒体其实不懂艺术,所以胡少棠给了他们一个不需要费脑子的新闻点。当然,也足够吸引眼球。
那一次,新闻热线当晚就报道了这则“天价画作被毁”事件。镜头里,被破坏的油画已撤下,只余一面黄迹斑斑的空墙。主办方报警了,因为被弄脏的画作已在拍卖会上以1050万成交,此番展出属于买主慷慨“出借”——又是个托儿而已。但有模有样。
什么技法、风格都不如1050万这个数字,直指人心。
大人们都爱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