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有个相当气派的四合院,是一座占地1.5亩曲径通幽的三进院,原是清朝一个贝勒爷侧福晋的私宅,光一棵枣树就有240年的历史。后来,若小安才知道后院里的拴马石桩,也来历不凡,竟是明代之物。此处环境自然是好的,价格也当然是贵的。
若小安走在最前头,叩开门环,进得院内,感觉不像是进了餐馆,反倒像是回到了家中。满地浅绿色的温润石块,好奇地一打听,居然都是玉石,虽然是下脚料,但到底是玉啊,踩上去就是有些不同的感觉。
院子一共有三进,分别是梅厅、兰厅和芳厅。每个厅都不大,也就放上四张方桌。三进宅院还算不得庭院深深,但珍奇的是,后院里,仅有的梅、兰、竹、菊四包间里,都有梅兰芳的真迹或当年的生活用具,以及罕见的历史照片。也难怪,因为梅葆玖是这里的名誉董事长,而他将家中梅兰芳用过的餐具、手摇摄像机、手摇照相机等物品都拿到了这里,俨然将这个餐馆变成了一个小型的梅兰芳艺术博物馆。
这里,老板叫“东家”,经理叫“总管”,服务员都是四五十岁的“邻家大嫂”,故称之为“梅嫂”,她们的清爽利落让若小安不由自主地想起六嫂。这里的菜单则都由“总管”西振权老先生亲笔书写,而菜式则来自梅兰芳家传的600道菜,厨师中有四位都是梅先生的家厨王寿山的第三、四代弟子。
当年梅兰芳在每天演出结束后,都要在家里开三桌席面,一桌家人,一桌朋友,一桌乐师、徒弟。半夜12点,在梅府是正式的晚餐。要是逢年过节,或者赶上个重要的日子,出国归来、做寿等等,更是要好好摆一下宴席。不消说每一次宴席的菜谱都是经过精心琢磨的,并且都记录在案。现在的厨师正按照当时的菜谱,重上当年的盛宴,而菜谱是写在一把把折扇上面的,处处是不动声色的讲究。
两年前,胡少棠在这里刚开张的时候,来过一次,回去就把待月阁的所有菜单都写在了定制的折扇上,有样学样。
黄侯订的是“兰”包厢,点的都是这里的奇绝菜品——
烧汁鳜鱼,做法复杂,但味道鲜美,先用文火、温水将鳜鱼焯出,然后挑出鱼刺,切成鱼片,将鱼片码成鱼形,浇汤汁。
桐轩一品蒸肉,用自制的咸菜,上锅蒸,经过多次折腾,咸菜变得面面的,混合那红得透黑的香肉,酥烂得叫人忘记了舌头的存在。
凤来荷叶虾,用荷叶包裹海虾,汇聚了清香和鲜美,老辈的北京人讲究用荷叶包裹一切肉类的食品,用“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去中和肉的市侩。
土豆炖鲍鱼,更是尽显旧时京华风流。鲍鱼颜色枣红,与很多海鲜店的鲍鱼颜色不同,但都是真材实料,口感上有鲍鱼的挺拔,也有土豆的香糯。
若小安为自己要了一份鸳鸯鸡粥,据说是当年梅兰芳登台演出前必用之食。须用文火将鸡肉熬制48小时,直至鸡肉烂成粥蓉状,再根据不同的时令选择不同的蔬菜,调入菜汁,做成一白一绿的太极图状。
一桌菜,三个人,数黄侯话最多,一个劲显摆。话题逐渐扯到他认识的另一个穷困潦倒的画家身上:“那小子是我高中同学,硬要我帮忙把他的画在拍卖会上拍一下。嘿,你们猜他定的什么价?”对面两人都看着他,没人搭话,他自己接着说,“居然只要10万!他说10万就行,他自己找人买下来,自己出手续费。穷鬼,切!”
“你答应了吗?”若小安问。
“我傻啊!只有真正的好画才有炒作的价值。那小子画的是垃圾,烂泥扶不上墙。可偏不爱听真话,我就跟他说,即便看在老同学的情分上,我不收钱,可拍卖行那边怎么办?哪怕按照正常规定收取10%的佣金,那你也得交1万啊。你交得起吗?我就给他出主意啦,我说,老同学啊,依照你现在的情况,找记者帮你炒作一下比假拍省钱。比如你自己画几幅有争议的画,在展览时找人往自己画上泼点粪,让记者在新闻热线上给你报道一下……”
黄侯说得手舞足蹈的,胡少棠却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转过头想找若小安聊点别的,意外地发现她捏着小汤匙走神,一只手搅着面前的粥,目光却落在黄侯身后的白墙上,那里什么都没有。若小安的眼神不见丝毫呆滞,甚至透着神奇的光彩,胡少棠忽然觉得,如果能让她保持现在的样子,然后自己从她的双眼望进去,那里面说不定像万花筒一样五彩斑斓,当然也变幻莫测。
如此沉默着的若小安,让胡少棠一时看得入了迷。
黄侯这边,虽然更像是自言自语,但他的谈兴丝毫不减,上半身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扑通”一声,他面前的汤碗忽然波澜壮阔。
“怎么了?”胡少棠转回了注意力。
黄侯讪讪地说:“难得戴一次蓝牙,一低头,掉汤里了。”
若小安轻轻地笑了,说:“洗洗或许还能用。”说着,她无意中抬头,发现过道里有双眼睛正看着自己——陈秘书!胡少棠和黄侯的注意力暂时都在那个汤汁淋漓的蓝牙上,并没发现任何异样。她随即说要去补个妆。
于是,一前一后,一男一女走到洗手间区域。陈秘书这才扭头朝若小安笑了笑,眼底竟有一丝惊讶:“怎么,你也在这里?”似乎刚刚发现她的存在。
这家伙真会演。若小安觉得好笑:“是啊,真巧。”说着,也冲他笑了笑。两人没有再说话,各自背转身去,推开洗手间的门。
若小安站在洗手台前,左右端详了一下自己,拿出化妆包,轻轻扫了点腮红。出来时,没有遇到陈秘书。他大概是陪着副市长来的吧。
回到胡少棠身边,黄侯已经把蓝牙耳机从汤里捞出来了,三人也吃得差不多了,于是黄侯买单走人。
走出包厢,若小安挽着胡少棠,准备坐黄侯的车回酒店。一辆毫不起眼的大众车,停在大道上,若小安远远就看到驾驶座里的陈秘书。于是,她松开了胡少棠的手,让他自己先回去,后者也没多问。直到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中,若小安才上了那辆大众车。
车子很快启动,钻进车流里。若小安坐在后座,盯着后视镜问:“梁市长呢?”陈荣华不是独自来这种地方消费的人。
陈秘书言简意赅:“不是他,是我。”
若小安一愣:“你说什么?”
“市长喝醉了,我送他回去了。目前,还什么都不知道。”陈荣华接着说,“但是,你不能保证每次他都刚好喝醉了。”尽管知道她的时间可以花钱买,但花了钱的男人们都更愿意相信她看中的不仅仅是钱,更何况是将之喻为“宠幸”的骄傲男人。所以,即使是一种交换,也下意识地希望某段时间内的她是“忠贞”的。
若小安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陈秘书,你真是忠心。”两人通过后视镜,对视了一眼,她笑着说,“谢谢!”
明明是跟着副市长来的,却又和其他男人纠缠不清,难道他们出的价更高?他以为她至少会解释一番,但一个字都没有。若小安说完,就靠在座位上,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
沉默了一会儿,若小安说:“没其他事的话,可以送我回建国饭店吗?”在那儿,若小安为自己和胡少棠订了一个套间。
北京的夜,满眼霓裳。陈荣华说不清自己的情绪,只觉得有一股气,在胸腔里拱来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