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胡少棠一直决定不了,该把这所引人注目的房子作为住宅、工作室还是画廊来使用。他也没有在旁边修小房子,也没有搬进去住,而只是满足于穿梭在繁华都市与宁静乡村之间。有一阵子,他也在楼上的画室里摆起画架画了一些小画。夏天的时候,也会呼朋唤友前去喝茶、游泳。
胡少棠不在的时候,为他守门的黄大爷就承担起接待参观的任务,一来二去,黄大爷也弄懂了许多建筑术语,不时地还会对建筑系的学生来上几句。最让黄大爷津津乐道的是:巴黎蓬皮杜中心艺术馆的馆长也曾去那儿参观,与他交换过各自的叶子烟。胡少棠说,黄大爷每次讲完这个故事都不忘加一句:“他那个外国叶子烟还不如我的好抽。”眼下,这个工作室基本处于闲置状态。
若小安坐在奥迪车的副驾驶座上,听胡少棠像唠家常似的跟她聊着自己的工作室。他的车开得极稳,老远看到红灯就会摘空档开始滑行,因为固执地与前车保持百米左右的距离,而经常被年轻气盛的驾驶员“见缝插针”。无论什么情况,他都不紧不慢,在十字路口转弯的时候,如果有人要过马路,他就会停下来,让行人先过去,非常绅士。
眼下,胡少棠载着若小安去的工作室,在大慈山脚下,是他参与设计的,一个金石印章般外形简单内部繁复的正方形体。
这里距西湖仅三五里之遥,然而却是个世外桃源,村人外出从来不用锁门,自行车更不用上锁,山上多的是野兔、野猪,长满草的路上常有蛇出没。
下了车,没看到什么正方体,倒是先遇见一片绿油油的茶园、几棵高大的香樟树,还有一株年代悠久的腊梅。在这片苍翠之中,藏着一间棱角分明的小白屋,便是胡少棠的画室了。
规整的正方形层层相套,最外围是一道具有防卫象征的厚墙,中间是口字型环绕的一圈房间,最后,像打开层层包装看见的是一张白纸,核心部位是一方天井。
阳光从落地玻璃窗外漫进屋里,四周静悄悄的,能听到树梢上小鸟午睡时的梦呓。屋里的主色调也是白色,又因随处可见的落地窗,屋外的自然光线和绿意,也成了室内的点缀,感觉浑然天成。
基本上,这里是胡少棠近两年的“家”。他说这个字的时候,看了一眼若小安:“我喜欢安静,讨厌被打扰,所以知道这个工作室的人不多。”说完,他便悠闲自得地领着若小安四处参观。
若小安话不多,安静地跟着胡少棠,在适当的地方轻声赞叹几句。更多的时候,她只是看,然后在男人不留意的情况下,沉思。
工作室内,一条大理石路环绕围封天井的外壁盘旋而上,沿途移步换景,穿越平台、客厅、画室、书房,在投影即将闭合的一个空中小庭园处,骤然转折,一条飞廊凌空斜穿而过,并从上空折返回刚才经过的房间,并一路延伸,穿透建筑,擦过树冠,直指河边平台,从而使河边绿地与二楼庭园连成一体。这条飞廊是整幢建筑的机锋所在,也是胡少棠的得意之笔,他亲自构思并付诸现实。
“类似一种解构。”他看着若小安,有些热切地解释着自己的想法,“飞廊破解了层层相套、稳定严谨的正方形体,所到之处焕然一新。你明白吗?我喜欢这种不拘一格的感觉。就像我要在天井里种棵树一样,为了突破。而且必须是玉兰树,高度是在飞廊上可以抚弄树冠。玉兰的特点是冬季落叶,此后,在春天长出绿叶前又有一个短暂而灿烂的泊花期。洁白肥美的花瓣与光秃黝黯的枝干对比,那一种明艳近乎慧伤。其实,我关于玉兰的意象来自埃兹拉?庞德的名句:‘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实际上,庞德的灵感也取自东方……”
胡少棠的叙述像断裂的树枝,“卡嚓”一声,戛然而止。若小安有些纳闷地看着刚刚还滔滔不绝的男人:“怎么了?”
他低下头,略显不安地搓着手:“对不起,我一高兴话就多,差点就忘了,女人不喜欢听我讲这些。”
那样“干燥”的句子,女人们当然不会喜欢。若小安好奇的是,不知道哪个女人,或者是哪些女人,曾直言不讳地指出他的沉闷,让胡少棠很受伤,都留疤了。
“我很喜欢听你说这个房子,它很有意思,怎么看怎么像一座迷宫。”若小安站在落地窗前,微笑着,整个人像融化在阳光里,奶油似的。
“啊!”胡少棠轻呼一声,“就是迷宫!我的初衷就是迷宫。可一些来看过的朋友都说这个工作室呈现了园林的精髓。不一样的,他们都没看出来。”若小安的想法跟胡少棠不谋而合,这让他越发兴奋,又滔滔不绝地介绍了一通,像个在水底潜了很久的人,终于冒出水面大口呼吸。
最后,他们来到二楼,最大的一间画室。开门进去,一股颜料的气味扑面而来,桌上、墙上、地上、架子上,一些完成或未完成的油画以各种姿态堆放着。若小安细细地翻看,发现他确实很喜欢女人,一屋子画布上摊开着无数饱满鲜活的女人体。
胡少棠的油画设色很薄,甚至遮盖不住草稿的铅画线条,笔触缝隙还能看到画布的白底。这样的画法很见功力,因为每一笔的痕迹都留在画作的表面,出错不得。
他从画架上拿起一幅已经仔细包裹好的作品,正是其笔下的若小安——安静的女人的侧影,轻纱薄衫,就那么肆无忌惮地美着,背景是无际无涯的大草原,镜子似的小海子,以及平地而起的云之草书,之泼墨,以及海一样的天空。若小安端详着一个陌生的自己。
她在这幅画作前停了多久?10分钟,还是20分钟?这点时间对画中人的青春算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作画者不复年轻的事实。时间是唯一没法赖账的事,你埋单也罢,逃单也好,结果都是一样的勾销。
“对不起——”胡少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若小安扭过脸去,看着他水雾缭绕的双眼,胡少棠说,“你,是收费的吧?”
原来,即使在这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即使到处是艺术气息,即使眼前的男人堪称艺术家,金钱也一直秘密地加速度在他们身上起作用。是的,10分钟天人老矣。
若小安微笑着,点头。
“嗯,你脱衣服吧。”胡少棠意外地直接。
若小安不慌不忙,开始解外套的扣子。画室里自然没有床,但铺着地毯,应该不至于很冷。胡少棠打开了空调,站在一个空空的画架前,凝视着她,眼波如水。
一样,都一样。
若小安褪得只剩下内衣,她停下来,对面的胡少棠仍一动不动,痴痴呆呆地看着她。是想要更有乐趣吗?若小安笑着,慢慢冲着胡少棠走过去,每走一步,脚下都开出一朵莲花。男人看痴了。
等若小安凑得极近,整个人都笼在她的气息中时,胡少棠才醒过来,慌里慌张地低着头,说:“不,对不起,不需要这么近,你站到窗前就好了。对不起,可以不拉窗帘吗?我想要自然光投射到你身上,我画画喜欢自然的光线。”
原来,他只是想要她当模特。有趣的男人。
若小安按照他的意思,脱掉了最后的衣服,随意地站在洒满阳光的玻璃窗前,望出去,满眼都是层层叠叠的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