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一生曲折，那么没多大时，万老伯的人生就开始了波澜。五岁前，托孙总理的福，还没啥。五岁后，有事了，不过他既没死爹也没死娘，而是自个在门口玩耍时被人拐了。拐了就拐了吧，一切照章办事就行。那年头兵荒马乱的，拐卖是个热行当，不仅拐小孩，连老人都拐。我党著名贺龙元帅，为了共产主义，这种事就没少干。当年，红二方面军一度只有三四千人时，里面竟然就有一半是被绑的土豪劣绅。

万老伯被拐后，人贩子按程序要给万家去个涵，然后你出钱我给货，公平交易。不料日本人打了过来。诚信的人贩子就带着小万兴一路西撤。由于都是买卖人，人贩子对小万兴也是关爱有加。困此，在小万兴的眼里，人贩子和叔伯也没啥区别。人贩子往哪跑，小万兴跟着跑。跑不动了，人贩子背着小万兴跑。

战乱时期，一个人跑还艰难万分，再背个小孩，那逃跑的速度就不容乐观了。没几天，就被日本人追上了。虽然我们一直在丑化日本人，但在湖北，那丑化还是相当客观的。

人贩子背着小万兴，跟着一群逃难的百姓沿着长江跑。人贩子本来也想搭个船走的。无奈，那时船家是卖方市场。

百姓跑着跑着，身后就传来枪声，还夹杂着鸡里鸭里的日语。一听枪响，大家的速度猛提了一截。有人就喊，快扔了东西，逃命要紧。那些妇女小姐，成人男子丢了包袱，撒开腿丫子猛撩。人贩子职业特殊，所以身体也好。刚开始，他还能跑在众人前面，慢慢地，他就落后了。小万兴听过日本鬼子杀人的故事，知道他们会把小孩煮了，挖心吃。他也聪明，见人贩子所喘吁吁，而半寸长的胡子上都挂着汗珠，就激他“叔，你放下我吧，你跑吧。”

人贩子边跑边骂“屁，屁话，叔，还得送你回，家。”

枪声越来越密集，已有人倒下了，中枪处碗大个窟窿，血肉模糊。人贩子看了一眼，就把小万兴从背后拉到前面，抱着他跑。

若说刚才小万兴说放下他，是激人贩子的话，这话他就动真情了，“叔，你放下我吧，你一个人跑。”路旁有母子俩抱着倒在血泊里的。

“别，说，话”人贩子气喘如牛，汗如雨下。

终于，身强体壮的日本鬼子赶了上来。他们将老百姓围在了江边。大概是恐惧过了头，小万兴一点也不怕了，还兴致勃勃地观察起日本人。他们一个矮墩墩胖乎乎的，穿着黄色军装，戴着猪耳朵帽，整个身体浑然一体，活像只只站立的癞蛤蟆。小万兴心里想笑，嘴上没笑出来。

日本鬼子围住大家，挨个查看起来。那些脸上抹了灰泥的小姐姑娘还把脑袋低下，生怕被癞蛤蟆吃了。而那些癞蛤蟆好像浑不在意。他们走在人群中，这个捣一下，那个踢一脚。事后很多年，小万兴才明白他们是在查有没有军人藏在里面。这是一群瘦骨嶙峋的中国人，就是那些小姐和从事特殊行业的人贩子也瘦得站着像鱼杆，坐着像鱼钩。显然，没有当兵的愿和老百姓们同甘共苦。

日本鬼子检查完了，正要挥师再追，不知哪个家伙炸雷似的喊了一声“打倒日本鬼子。”周围的中国人吓了一跳，日本人也一愣。这句话，他们听得懂的。于是，劣等军人的原形就暴露了。他们重又围住人群，小姐姑娘被拉了出来，连徐娘半老的裹脚老太也被拉了出来。剩下一堆男人，他们举枪瞄准。

63这时，蹭到江边的人贩子，压低声音着急问万兴“会游泳不？”“不会。”“天啊！”人贩子低叫一声闭上了眼。小万兴就看见两行粗粗的泪流了出来。“叔，你别哭，我以后会学的，我不仅学游泳，我还好好学习。”小万兴说着伸手给人贩子抹眼泪。

这时，枪声响了，前面的人一排排倒下。人贩子抱着小万兴，突然撒开腿向西猛跑。人群中还有未中枪的，也跟着往西跑开了，哭声尖叫声响彻江边。

“小兴”人贩子边跑边说。

“叔，啥？呜呜”小万兴搂着人贩子的脖子，也哭得稀里哗啦。

“咱，玩个，游戏”

“啥游戏？”

“扮死，人。”

“这有什么好玩的，呜呜”小万兴哪有这心情。

身边的人接连倒下，许多人直接倒在长江里头，也有人跳向长江里头，引来江上枪声跳跃。

“你，如果，扮好的话，你明早，就能看见你妈妈。”人贩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汗水淋淋，黑丝绸的外衣像是吸足了水的海绵，跑动中前甩后摆打在身上都疼。

小万兴不吭声了。

“我还，给你，捏糖人。中不？”人贩子继续跑。那枪声嗖嗖飞过耳边，带地耳朵酸麻。

“中”小万兴很劲地点头。他挂在人贩子的脖子上，也颠地难受。

“好，待会，我把你一放下，你就一动也别动，直到所有人都走光了，算你赢。”人贩子强忍一口气，快速说完。又忽忽地像马吐沫似的。

“中。叔，那我，会死不？”小万兴害怕地问。

“不。他们，都没死。吃小孩，是我，骗你的。赢了就能，见你妈妈。记住了？”说了这会话，小贩子觉得嗓子眼被疼痛撕扯成了条条缕缕。

“记住了。”小万兴回答。

“开始”人贩子大吼一声。

小万兴眼一闭，头一搭，吊在人贩子脖子上进入角色。

人贩子斜眼看见了，刚忍住了的眼泪，又哗哗而下。

“张老三”人贩子调整呼吸，唱起了歌“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枪声如织，跑人渐少。而拼了命的人贩子与日军的距离也慢慢拉开，似乎逃出生天并不难。

“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人贩子撒开腿，拼了命往前冲去。岸边死尸不绝，中间夹杂了越来越多的国军士兵。江沿的芦苇垂柳，也越来越东倒西歪，战火炙烤了它们，鲜血湿重了它们。

“叔，你流血了”小万兴看着人贩子的右胸，血喷似的往出涌，都淋透了他的裤角。

“别，说话。做，游戏。”人贩子的脸残白。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小万兴，又看了看他湿透了一半的裤子，就腾出一只手，摸到胸前，将血抓了一把，往小万兴的脸上抹去。夕阳柔和中，他恍惚看到小万兴的脸上泪光一片。

64“万兴，要赢啊。”人贩子说完这句，就不再说话，闭嘴瞪眼往前猛跑。此时枪声已经停止了，除了人贩子，已没有人在跑动了。而身后的日军，紧追不舍的同时，似乎还吹起了哨子。他们要和中国人赛跑？

人贩子的速度越来越慢，小万兴偷偷睁眼，看见自己的裤管早已红红的湿透。而人贩子叔叔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残白。日本鬼子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但他们依旧有几十人在紧追不舍。

跑着，跑着，路过一堆灌木丛时，人贩子突然往前一扑。小万兴猛地摔了出去，后背生疼。他汪着泪水刚要叫。就见趴在地上的人贩子，一指竖在嘴前，告诉他，“要赢。”其实万兴只是看见了，却没有听见。小万兴忙躺倒装死。

说完这话后，人贩子扯过边上一个老人怀中的孩子尸体，抱起来又往前猛跑。当人贩子的脚步踢踏而去时，小万兴偷眼看到眼前几十个黄绿癞蛤蟆挤搡跑过。他们，两腿迈着罗圈步，猪耳朵跳跃，嘴巴大张着呼呼喘气，真如一群气撑了的蛤蟆。

人贩子又跑出了几百米，就再也跑不下去了，怀抱着孩子，踉跄着往前走去。他的血已流干。从前胸的洞里往后看去，似乎可以看到祖国的大好河山。他的气只有出没有进，大张着嘴眼前往前看，似乎可以看到迎面冲锋而来的中华好男儿。

终于，终于，他再也不能跑下去了。他停下来抱着孩子，一步一步走到前面的一只大半人高的草垛旁，将孩子的尸体轻轻放在草垛上，然后他将黑湿黑湿的丝绸外褂脱了下来，小心地盖住孩子的尸体。那个孩子也只四五岁的样子，还睁着眼，眼里满是恐惧。人贩子又伸手将孩子的眼睛合上，说了句“孩，别怕，你爷在那边，等你。叔，一会也来陪你。”说完，他对着孩子的尸体微微一笑，然后抬头向前往去，就一动也不动。身后是祖国的大好河山，眼前是冲锋而来的中华男儿。

日本军人终于陆陆续续地追了上来，很多人追到草垛前，就一屁股蹲在地上，大张着嘴忽忽连声。一名日本军人走上前来细细看了眼人贩子，又用手摸了摸他胸前的大洞，血早就流干了，也许在奔跑的时候就流干了。他又细细看了眼躺在草垛上的孩子，就退后一步，摘下军帽。刚还满地坐躺的日本军人一个个爬起来，上前看了看，都退后一步，摘下军帽。尔后，他们几人一排，齐齐给人贩子鞠了个躬。

小万兴不知道这是游戏还是生存，他只是一动也不敢动。他躺在那，任落日余晖涂满自己带血的脸。金色世界里，他偷眼看到几十名日本军人从身边鱼贯而过，其中两个抬了具尸体。他看见尸体的脸，只看见他有黑绸子的裤子。

当日本军人路过时，小万兴连呼吸都不敢有。小小年纪的他，懵懂生死，朦胧游戏，但本能驱使他，一定要活下去，活着下去见妈妈，见爸爸，吃叔叔捏的糖人。终于，几十人的队伍就要过完了，那些像癞蛤蟆的日本军人，看见没有看路旁的小万兴一眼，只有最后一个日本军人路过时，丢了一个黄军包。

夜深了，弯弯的月亮在惨淡愁云中若隐若现，哗哗的江水在芦苇野草中凉凉袭身。小万兴睁大眼睛，仔细听了一会，就坐了起来。他冲着东方，叫了几声“叔叔，叔叔”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他就放开了，嚎啕地灌木沙沙作响，云雾层层飘过。

那个黄军包里是一些干粮和银元，小万兴就靠着这些干粮在长江边躲了三天。三天后，收尸的一对中国农民收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