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一种透不过气来的静！小王越杀越勇，打马蹬炮已占尽先机……而老王则是左支右拙，疲于应负，眼看就是必败之局！于是小王就笑了。几十年来他从没走过这么顺的棋，他兴奋异常，激动无比，便连握子的手指都兴奋的发抖了。也许是太激动的原故吧？只见他突然拿起自己一匹马，说声：“死吧你，”毫不客气就吃掉了自己一只车，并且嘿嘿一乐，抬手将车抢在手里，抛向高高屋顶，且自鸣得意笑道：“悔棋，哼哼，休想！”

顿时，一旁观战的众人哄堂大笑。而小王一时间却没回过神来，尚以为大伙儿这是再赞他招法妙绝，因此也便随之诡异一笑，觉着自己实在是太聪明！

老王当然也不会言声儿，小卒过河顶去小王那匹马，小王却不以为意，炮打迎头，喝一声：“将！”老王随即老帅外拨，小王则起另一匹马，老王没理它，径直下车直戳，喝一声：“将！”小王的老帅莫明其妙的便被逼上了绝路！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小王一声不吭，嘭嘭嘭一连给老王叩了四个响头，然后便闷闷地回家去了！

杀了一辈子棋，小王还从来没输的这么蹊跷过！他纳闷儿，他怎么琢磨怎么不对劲儿！怎么会输呢，这盘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输的啊？怎么回事儿呢？他越想越头疼，越想越发心烦意乱、神志不清，因此也就想不到是自己吃了自己一只车的原故！

大概人就是这样儿，越是想不清的事儿越会往深里难里去想，结果往往就发现不到其实自己所犯的，原本是最为幼稚的错误！

小王就是这样儿。他在家里呆坐了两天两夜，思前想后，滴水未进，也不睡觉，只是一个劲儿的反复嘟囔一句话：“老大一个傻子，怎么就能赢了我呢，怎么会呢，怎么表妹还不来呢？表妹，表妹……”

小王就这么呆坐着，没日没夜的叨念着这句话，精神越来倦怠，神志越来越模糊——恰也就是这时，老王突然喊着：“冲啊，杀啊……”一瘤一拐闯进门来。他怀里抱着一挺儿童玩具式冲锋枪，他一进门就对准小王，扣动了扳击！嗒嗒嗒……枪里象征性的吐出一串串火舌，并发出爆豆般一阵阵震人心魂的脆响。

听到枪响，看到那红红的火舌正向自己射来，小王突然一怔，眼中随即现出一抹异彩，泪就下来了：“明白了，明白了，表妹，表妹啊”——说到这里，脖子一歪，鼻孔里陡然喷出两脉热血，整个人就向炕下栽来！嘭地一声响，肢体一阵抽搐，生命瞬间去了另一个世界！

在众乡亲的帮衬下，老王和他那位八旬老母，总算给小王备了副棺材，找辆牛车，一路向坟地行去。那天下着雨，不是雨的雨，细细的，蒙蒙的，打不湿地面，却能濡湿心情……那天众乡亲无不唏嘘，默默的，没人说笑，没人言声，大伙儿只是在悄寂无声里一揪揪掘土，掘出一个深二米，宽一米，长六尺的墓坑！而在这个墓坑旁，则矗立着一座孤坟——女儿坟！

坟下的女人在寂寞中，也不知等待多少个年头了。

那就是小王和老王的表妹。她死了，早在几十年前的一场战斗中就壮烈牺牲了！

那是一场打得异常激烈的攻城战。在那场恶战中，方圆几百里内的老百姓大多自发的组成了运粮队，单架队，共同参预了那场声势浩大史无前例的埋葬蒋家王朝的百年盛事。也就是在那场战斗中，我们的一位英雄，身先士卒，第一个爬向敌人的城墙。爬到中途，一发炮弹划弧飞来，炸出一团鲜艳无比灿若云霞的火花与硝烟，然后，那位英雄就从城墙上跌落下来！恰也就是这时，单架队里冲出一位姑娘，撕心裂肺般喊着：“表哥，表哥啊……”不顾一切飞扑过来。几乎与此同时，城头上打出一排排密密麻麻如夏日里的蚊蚋一样多的子丨弹丨，许许多多，瞬间叮在了那位姑娘身上！

……

战后，人们把那位血肉模糊的姑娘抬了几百里路，运回故乡，装在一个大木盒子里，埋入了黄土的地下。

听上了年纪的人讲：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小王便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站在村头，时乐神秘诡异的笑着，时而又满面焦急，抻了脖子期待表妹的归来——照现代心理学的观点，他这也许就是一种最为严重的精神自闭吧？他一直不敢或者说不肯去接受表妹已经死亡的事实。这个事实会让他活不下去的。于是他就把自己封闭起来，封闭在一个不醒的梦里——他只能这么做，因为他缺乏一种勇于面对真实处境，并去开创崭新生活的勇气。因为现实有时实在太残酷，残酷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因为对于某些活在梦中不愿醒来的人来说，当他面对现实，当他梦醒的一刻，也许就是他的死期！

至于老王，他和小王的情形类似。他也深爱着自己的表妹。表妹的死，虽没彻底摧垮他的神经，却给他的神智和心灵带来毁灭性打击，终至使他一生行尸走肉，借酒打发孤寂而漫长的人生，再也爱不起表妹之外的女人……

不过老王至今还活着。今年夏天，我回了趟老家。在路上恰好碰上了老王。他正拿着一把竹耙，沿路搂着乡亲们运输途中遗失的麦穗儿。我远远的就看到了他，早早的便驴着个嗓门开骂：“老王犊子，还没死呢你！”

老王冲我嘿嘿一乐……

1997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