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日，一后生推了一车牛粪往田里去，恰碰上老王迎面走来。后生不愿理他，就装做小便，躲到了路边的青纱帐里。这下老王可不干了，不由分说进到庄稼地里，薅住那后生的脖领儿，没完没了叫骂：“妈的，日你八辈祖宗，老子又不是国民党，你怕啥？见了老子躲什么躲？什么意思——走，走，跟老子到大队部去说说清楚……”那后生先是不敢惹他，百般求饶。但老王却终是不依，没完没了骂个不停，终于惹的那后生火起，甩手就是一记耳光：“老王八蛋，你个狗操的，有啥呀你，日你娘了我——”那后生一时性起，一不做，二不休，一个绊子把老王撂翻在地，骑上去，好一顿暴打。
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一恼，老王反到老实了，伏在地上嘿嘿直乐，口里说着：“大侄子，大侄子，别闹，别闹了，叔跟你逗呢……”
也就是打那次之后，人们才知道老王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于是再见了他，不是笑闹着抽他两巴掌，就是亲娘祖奶奶骂他一顿。似乎只有这样，老王才能感觉出人们原是亲近他的。所以每每被人骂上几句，或是不疼不痒兜上几巴掌之后，老王那张皱纹堆积和脸上，便能乐出一团牛屎一样的花儿来。
也因此,小王才常说大哥傻，是个神经病。
小王的确显着比老王聪明，讲话时两只眼睛总是滴溜溜乱转，口若悬河，谈古论今，乍看之下显着颇为机灵。其实不然，其实小王也不小了，但因打扮入时，虽年近花甲，一眼望去，却依然像条三四十岁的汉子。小王也总以年青英俊为荣。谁若说他老，他立马就会跟人急。曾有一位卖菜的小商贩不知小王脾气，在向他问路时叫了他声大爷，结果惹得小王火起，将那小商贩连人带车推入泥塘里……
这兄弟二人都有些性情乖戾，却能下得一手好棋。方圆左近，少有人是这哥儿俩的对手。老王似乎棋艺似乎更高些。但小王却总是不服，常常说的一句忙话是：“我大哥那样一个浑人，怎么就能赢了我呢”——小王不服老王，每每提起大哥时，小王的眼中就会腾起一抹无限怨毒之色。他恨他，恨的咬牙切齿。但同时他也怕他，只是嘴上却不承认。照小王的话说，就是：“像他那种浑蛋，我能跟他一般见识？咱这是少耕二亩地，不跟牛喘气！”
话虽这样说，但二人之间还是会不时犯些口角冲撞，乃至大打出手。当然，每次败下阵来的，也总是小王。
小王打不过老王，所以才怕。
就像一对老小孩儿，他们就这样相互仇视着，打打杀杀的，一转眼就过了几十年。
这兄弟二人皆未成家，与一位八旬老母共居在四间破败的屋檐下。家中几乎没有什么陈设，一家三口共用一锅一灶，高兴时，兄弟二人便争着奉养老母。吵了架，恼了时，饭就吃不到一起，把个老娘推来推去——
这个说：“是你娘。”那个说：“还是你娘呢……”
好在老太太身板还算结实，虽八十多岁了，依然能背了柴筐出门打柴或寻猪草，因此也就不跟两个混障儿子计较。
于是，王家的灶堂里，有时就会每天烧起九把火，腾起九股炊烟。
那年，小王养起一条狗儿。那兽物通身黑毛儿，唯独眼睛上方有铜钱大两个黄色斑点。本地人称之为“四眼儿狗”。正如戴眼镜的人一般被视为聪明和有学问一样，在当地人看来，这四眼儿狗也是比一般的狗儿要聪明灵异些的。小王爱极了那犬儿。兼之每每兄弟二人犯了口角，那狗儿总是站在小王一边，汪汪冲老王狂吠。于是小王更夸狗儿懂事，分得清好赖人。逢人便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我大哥算个什么东西，又浑又傻不说，就连我们家的狗都瞧他不顺眼，你们说说看，就他那样狗都看着不顺眼的东西，我表妹能看上他吗”——说到这里，小王眼中又腾起一抹无限怨毒之色。他恨老王。他一门心思认定，他娶不到表妹，都是老王闹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小王夸那狗儿、骂老王的事终于被老王知道了。于是老王一怒之下，趁小王出门碎嘴时，便把那畜牲一铁锹拍死，剥皮剃骨炖成一锅喷香狗肉。于是嗅香归家的小王就真急红了眼，从墙角抄起一把铁锹跟老王拼了命：“操你娘了，今天有你没我，有我没你，呀呀呸，拿命来吧你！”小王血贯瞳仁，咬牙切齿。但老王却全无惧色。他虽上了年纪，却是久经杀场，见过大阵仗的，出手自然黑狠，虽被小王拦腰拍了一铁锹，但最终还是空手白刃，夺下小王的武器，将其掀翻在地，打个鼻青脸肿，鬼哭狼嚎！
小王挨了臭揍，满腔恨怒无法发泄，只好变本加厉对人攻讦起老王，四处抖落老王的种种不是，并扬言要为自己的狗儿报仇。说着，说着，小王甚至落下泪来，掏出一方精致小巧的手帕，擦一把鼻涕眼泪，发一个毒咒：“你们等着看吧，我大哥他不得好死，我的狗儿魂不散，肯定是要向他来索命的！”
还别说，自打老王勒死那条狗后，行为愈发反常。这可能与他上了年纪有关，兼之他头脑原本就不是很清醒，到了老境，脑筋更会一日比一日迟钝！总之，那一日老王趁了酒醉，又去堵在原村支书家大门口叫骂了半日。他骂那老支书是贪官污吏，私吞了政府发给他的金贴——这件事要上溯到多年前，那时候村子里还很穷，每年要吃国家的救济。那一日政府又拨下粮款，村支书考虑到老王是革命功臣，平日里又爱喝些酒，最是等着钱用，所以粮款一到，就早早派人给老王送了去。村支书原本是好心，哪知赶巧另一位村干部不明情况，不知老王已领到救济粮款，见了老王，又催他去领。于是老王便又去。支书说：“不是派人给你送去了么？”老王脑筋却不转弯儿，坚持认为那是两码事儿，送去的是送去的，来领的是来领的。但村支书却不能给他双份儿。于是老王便铁定了心认为村支书黑了他的钱粮！于是这些年中，每每念及此事，心中便会不愤，时不时便会趁了酒意，去到支书门前叫骂一场。那位村支书自然气不过，状告到乡里县里。上面的领导多知道老王是革命功臣，脑子又有些不清醒，兼之老王只是跳脚骂骂，并未做出更为出格儿的事来，也就不好往深里管。于是这件事就被撂置起来，一拖，就拖了好多年。
反过来还说老王。那日老王跳着脚在村支书门前叫骂了半日，出了一身汗，累了，就回家去，蒙头大睡。一觉醒来，可能是感冒了，精神有些不济，目光比往日更加呆滞。这样在家闷坐了数日，忽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便把铺盖叠好，打成背包式样背在背上，高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出门了。